致生命中,那些有关的和无关的人
◈ | 刘瑜
收到三个老朋友的来信,一个是高中时代的旧友,说是崔健的新专辑给我寄来了。又说:如果办事的力气和流血的力气不成正比的话,你要相信,我给你办事还像十年前一样卖力。瞪着这句话,看了半天,愣是没有看懂什么意思。是说十年前肯为我死而现在不肯了么?似乎是这个意思吧。
想起当年,刚上大学,我们每天通信,他告诉我他们计算机课学了什么程序,我告诉他我们军训的班长脸上有几颗痣。又想起当年他突然跑到北京,我们人大门口排队给他买回去的车票的情形。冬天的午夜,一条长队里,冻得瑟瑟发抖,还彼此生着气。
另一个是大学时代的好朋友,发了一堆宝宝的照片,说是十四个月了,又说,宝宝带着帽子像赵本山,不戴帽子又像陈佩斯。我把照片一张张看过来,觉得既不像赵本山也不像陈佩斯。
想起十三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梳着高到头顶的辫子,白衬衣牛仔裤,风风火火的,说话像放机关枪。有一个愚人节,我俩合起伙来给班里的男生写情书,我写到“因为冥冥之中的缘分”,她大喊,不不不,不是因为,是“因了”!因了冥冥中的缘分!两个人笑得滚作一团。
再一个是小昭,问我有没有网页,在哪,又说申请美国的学校,给拒了,决定在广州呆下去。去看了她的新博客,仍然是那样恍恍惚惚、忽明忽暗的语言,一如既往地用手电筒探照情绪的蛛丝马迹。然而她小小的年纪,怎么可以这样放任自己的清醒。简直和纵欲一样糟糕,甚至比纵欲更加糟糕。
下午去住房办公室办事。等候的时候,闲来无事,决定清理自己手机里的联系人。一个个往下看,D,D是谁?一点印象也没有。删。J,who is J?想不起怎么认识的了,只记得他老给我打电话叫我出去玩,我总是礼貌地拒绝,拒绝到他都不好意思再打了。删。R,啊,那个辽宁女孩,在一个餐馆认识的,对人莫名其妙的热情,总说“人在外面,朋友是最重要的,真的真的,朋友是最重要的”。给我打过几个电话,总是计划着一起出去玩,却从来没有成行。这几个月便是彻底不打电话了。删。G,交友party上认识的一个美女,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竟然互相留了电话,却从来没有打过她的电话。而且那次party过后,再也没有见过、听说过她。删。
一口气删了十多个人。边删边想,D,D在干什么呢?这个我都想不起来的D,此刻在干什么呢?还有J,R,G……这些若有似无的人,在哪里汗流浃背地生活呢?认识更多的人,忘记更多的人。被更多的人记住,被更多的人遗忘,吹出更多的肥皂泡,然后看到更多肥皂泡的破裂。自己川流不息的生活,不过是别人手机里的两个音节而已。而过几个月,就连音节都不是了,仅仅是被消耗掉的无法追回的那段时间,躺在烟灰缸里的几截烟灰而已。
这样想想人生真的是有些可怕。那么短的时间,那么少的一笔抚恤金,可你还总是买一些自己并不需要并不想要并不喜好的东西,从来不穿或者很少穿的衣服,吃了两口就扔掉的食物,放到过期也没有喝完的牛奶。
那些与你毫无关系的人,就是毫无关系的,永远是毫无关系的。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其实你就知道。就算是笑得甜甜蜜蜜,就算是有过无关痛痒的来往,就算你努力经营这段关系。而那些与你有关的,就是与你有关的,是逃也逃不掉的,就算你们只见过三次,就算你们三年彼此才搭理一次,就算是你简直想不起他或她的样子,就算你们隔着十万八千里。
有些人注定是你生命里的癌症,而有些人只是一个喷嚏而已。这一切,据说都是“因了冥冥中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