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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刘庆邦:女人(小小说)

Liu Qingbang: Women (Short Fiction)

2023-06-03 01:37
刘庆邦:女人(小小说)

刘庆邦:女人

代销店里的两个人为狗叫惊醒。窑主支起半个身子往窗口瞅,窗口虽然栅上了指头粗的密集钢筋,他还是习惯先往那儿瞅。他不会忘记,一块碗口大的石头,豁啷砸进来,落在这张床上。烂了的玻璃还没换上,弹弓强劲的皮条又裹挟着一颗钢珠打进来,削眉骨而过,差点毁了他一只眼睛。至于往屋里续进长蛇,甩进粪泥,或扔进点燃的炮仗等,就不算什么了。狗呻吟般的哭声听不见了,他无意再睡,拉过一件衣服说:“我走。”得不到答复时,他轻轻晃晃暗里放光的白膀子:“小五,小五,你睡吧,我走了!”

“走就走呗!”小五一翻身给他个背。背也放光。

窑主有些滞黏,不好就走。他懂得的,在这个事情上,女人让你走了,心里却不许你走;女人不放你走,你留下诚实的许诺再走脱,两下里才相安。他还要再待一会儿,让小五把“走就走呗”的话收回。他说顺头在外面等着,夜凉了,老让人家淋露水不合适。他说顺头这年轻人不错,真是雇对了。又提起夏天的一件事,那天晚上的他从一处结账回来,半路上跳出几个黑巾捂面的人,欲行打劫。顺头并不说话,一脚就把一个人的腿骨踹断了。那伙人见状,抢了人就跑了。而在此之前,他曾两次遭人捆绑,搜尽钱财。

小五说:“他那么好,你跟他……去吧!”窑主即刻想到所说的话错了方向,让小五得了一个难道我不如他的把柄,干脆躺下,说:“好,好,不让咱走,咱不走,行了吧。”“谁不让走,没人说不让你走!”

往下的话不太好接,窑主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宽厚地笑了:“你呀,真是个孩子。”“我是孩子,我当然是孩子啦,我要不是孩子……”小五鼻子抽抽的,像是哭了。

局面和窑主今日刚来时接通,要把这局面重新扭转,窑主有些力不从心。他的年龄是小五十六岁年龄的两个半相加,年龄的悬殊给他添了许多预想不到的麻烦,他收到不少恐吓信,要他立即和小五断绝关系,不然就骟他。他说:“谁敢动我一根汗毛试试!”话虽这么说,他放出口气,谁要娶了小五,他宁可送一部运煤汽车。可事情像是有了公约,竞没人来开走这部汽车。小五把话接过去,说既然这样,就把汽车送给她家哥,她不再嫁人,身子永远归窑主所有。

窑主稍稍有些犹豫,她就生气,就哭,不许窑主动她。窑主当真不动她,她又说:“我去死!”窑主于一种舍不得她死的情形中将她狠狠抱着了,接下去,汽车的事可以暂且不提。可是,弄到后来,小五的优势和女人共有的挟持男人的本能,使得窑主屈服,答应将汽车移交。小五要报答,少不得在一种窑主提出的前所未有的新方式中给窑主以新的乐趣。如此,那忠于职守的保镖只好在月光下的树黑里再守一个通宵了。

心中不安的还有一位,是替花图写信的贺兰瑞。他先后所写的两封信,伙计们都要求念一念。念第一封信时,伙计们笑着,一致表示满意,说花图的老婆接到信马上就会赶来。念第二封信时,伙计们没有笑,因为都被信的内容感动了。他们相信,有了这第二封信,花图的老婆哪怕是一段木头,也会长上腿走到窑上来的。

然而,两封信都邮走好长时间了,按时间推算,花图的老婆来往三趟也够了,让人不解的是,伙计们的预言落了空,花图的老婆一趟也没来。贺兰瑞不止一次地回忆过两封信的内容,想检查一下措词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两封信都没有留底稿,底稿都保留在他心上了。他稍一回忆,那些话就向他走过来,仿佛每个字都是活的,都是有生命的。第一封信,他主要是写这里的煤。他说这里的煤真多,漫山遍野都是。你看见一座山,山腰里有一道黑,像缠着一条黑腰带。那不是黑腰带,那是一层煤。

这座山里一共有十八层煤,每一层煤都有丈把厚。听人说,每一层煤都是一代森林和落进沼泽的树叶变成的。你想想,这里原来的林子有多大,鸟有多稠。有一天,我们在窑下挖煤,挖出一根巨大的树干。我们以为树干还没有变成煤,谁知一敲当当响,树干变过头了,就成化石了。这里烧煤不用论斤论两,随便烧。

我们在宿舍门口垒了一个火炉子,一天到晚,煤火都着得烘烘的。白天看,火苗是绿色;晚上看,火头是红色。每天吃饭,我们都是自己在炉火上做。一端起饭碗,我就想起你来。总之,我很想让你到这里看看。第二封信,他主要写了花图对他讲的一个梦。花图在梦里回家接老婆去了,老婆却不理他。他跟在老婆身后,一再说明他是花图,老婆还是无动于衷,仰着脸,只管走自己的路。他觉得应该用哭来打动老婆的心肠,就哭了,哭得相当伤心。老婆这时才发话了,原来老婆嫌他沾了一身煤粉,太黑了。

他说这好办,就弄了一大缸水,上上下下搓洗自己的身体。不料他搓的劲儿太大了,身上的皮一块块脱落,身上的肉也一块块掉下来。他把掉下的肉和脱落的皮捞出来,想重新补在原来的地方,谁知越补越糟糕,溃烂的面积越大。正惊异不知所措,老婆急匆匆来了。老婆似乎比他吃惊还大,埋怨谁让他用毒水洗澡的,人一沾毒水,整个身体就算完了。

老婆埋怨着就哭了,说她不过说句笑话,当男人的不该赌气毁坏自己,不该如此绝情。他一听,知道自己完了,不可救药了,与老婆抱头痛哭。等他醒来,枕头都被泪水浸湿了。检查的结果,贺兰瑞觉得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是没有使用“亲爱的”这样的字眼,但不等于信的内容感情不充沛。他把热切的思念和充沛的感情,都替花图融进字面里了。回忆着这样的信,贺兰瑞自己都有些感动。要是感动不了一个女人,他也没什么好办法了。

贺兰瑞见花图情绪低沉,让花图跟他到外面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块长草的地方。

花图不去,说他还要睡觉。“你不是睡醒了吗?”“没有,我还没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