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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刘庆邦:母亲

Liu Qingbang: Mother

2023-06-03 01:23
刘庆邦:母亲

小时候就听人说,勤劳是一种品德,而且是美好的品德。我听了并没有往心里去,没有把勤劳和美德联系起来。我把勤劳理解成勤快、不睡懒觉、多干活儿。至于美德是什么,我还不大理解。我隐约觉得,美德好像是很高的东西,高得让人看不见、摸不着,一般人的一般行为很难跟美德沾上边。

后来在母亲身上,我才把勤劳和美德统一起来了。母亲的身教告诉我,勤劳不只是生存的需要,不只是一种习惯,的确关乎人的品质和人的道德。人的美德可以落实到人的手上、腿上 、脑上和日常生活中,可以通过勤奋的劳动体现出来。

我想讲几件小事,来看看母亲有多么勤劳。

拾麦穗儿

那是一九七六年,我和妻子在河南新密煤矿上班,母亲从老家来矿区给我们看孩子。我们的女儿那年还不到一周岁,需要有一个人帮我们看管。母亲头年秋后到矿区,到第二年过春节都没能回家。母亲还有两个孩子在老家,我的妹妹和弟弟。妹妹尚未出嫁,弟弟还在学校读书。过春节时母亲对他们也很牵挂,但为了不耽误我和妻子上班,为了照看她幼小的孙女儿,母亲还是留了下来。母亲舍不得让孩子哭,我们家又没有小推车,母亲就一天到晚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天气好的时候,母亲还抱着孩子下楼,跟别的抱孩子的老太太一起,到几里外的矿区市场转悠。往往是一天抱下来,母亲的小腿都累肿了,一摁一个坑。见母亲的腿肿成那样,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当时只是劝母亲注意休息,别走那么远,就没想到给孩子买一辆小推车。事情常常就是这样,多年之后想起,我们才会感到心痛,感到愧悔。可愧悔已经晚了,想补救都没了机会。

除了帮我们看孩子,每天中午母亲还帮我们做饭。趁孩子睡着了,母亲抓紧时间和面,擀面条。这样,我们下班一回到家,就可以往锅里下面条。

矿区内包括一些农村,农村的沟沟坡坡都种着麦子。母亲对麦子很关心,时常跟我们说一些麦子生长的消息。麦子抽穗儿了。麦子扬花儿了。麦子黄芒了。再过几天就该动镰割麦了。母亲的心思我知道,她想回老家参与收麦。每年收麦,生产队都把气氛造得很足,把事情搞得很隆重,像过节一样。因为麦子生长周期长,头年秋天种上,到第二年夏天才能收割,人们差不多要等一年。期盼得时间越长,割麦时人们越显得兴奋。按母亲的说法,都等了大长一年了,谁都不想错过麦季子。然而我对收麦的事情不是很热衷。我觉得自己既然当了工人,就是工人的身份,而不是农民的身份。工人阶级既然是领导阶级,就要与农民阶级拉开一点距离。所以在母亲没有明确说出回老家收麦的情况下,我也没有顺着母亲的心思,主动提出让母亲回老家收麦。我的理由在那里明摆着,我们的女儿的确离不开奶奶的照看。

收麦开始了,母亲抱着孙女儿站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就能看见拉着一捆捆麦子的架子车一辆一辆从楼下走过。在一个星期天,母亲终于明确提出,她要下地拾麦。母亲说,去年在老家,她一个麦季子拾了三十多斤麦子呢!母亲的这个要求我们无法阻止,星期天妻子休息,可以在家看孩子。那时还凭粮票买粮食,我们全家的商品粮供应标准一个月还不到八十斤,说实话有点紧巴。母亲要是拾到麦子,多少对家里的口粮也是一点贴补。在粮店里,我们所买到的都是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陈麦磨出的面。母亲若拾回麦子,肯定是新麦。新麦怎么吃都是香的。

到底让不让母亲去拾麦,我还是有些犹豫。大热天的让母亲去拾麦,我倒不是怕邻居说我不孝。孝顺孝顺,孝和顺是连在一起的。没让母亲回老家收麦,我已经违背了母亲的意志,若再不同意母亲去拾麦,我真的有些不孝了。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担心母亲人生地不熟的,没地方去拾麦。我的老家在豫东,那里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麦地随处可见。矿区在豫西,这里是浅山地带,麦子种在山坡或山沟里,零零碎碎,连不成片。我把我的担心跟母亲说了。母亲让我放心,说看见哪里有收过麦的麦地,她就到哪里去拾。我让母亲一定戴上草帽,太阳毒,别晒着。母亲同意了。我劝母亲带上一壶水,渴了就喝一口。母亲说不会渴,喝不着水。我还跟母亲说了一句笑话:“您别走那么远,别迷了路,回不来。”母亲笑了,说我把她当成小孩子了。

母亲中午不打算回家吃饭,她提上那只准备盛麦穗儿用的黄帆布提包,用手巾包了一个馒头,就出发了。虽然我没有随母亲去,有些情景是可以想象的。比如母亲一走进收割过的麦地,就会全神贯注,低头寻觅。每发现一个麦穗儿,母亲都会很欣喜。母亲的眼睛已经花了,有些秕麦穗儿她会看不清,拾到麦穗儿她要捏一捏,麦穗儿发硬,她就放进提包里,若发软,她就不要了。提包容积有限,带芒的麦穗儿又比较占地方,当提包快盛满了,母亲会把麦穗儿搓一搓,把麦糠扬弃,只把麦粒儿留下,再接着拾。母亲一开始干活儿就忘了饿,不到半下午,她不会想起吃馒头。还有一些情况是不敢想象的。我不知道当地农民许不许别人到他们的地里拾麦子?他们看见一个外地老太太拾他们没收干净的麦子,会不会呵斥我母亲?倘母亲因拾麦而受委屈,岂不是我这个当儿子的罪过!

傍晚,母亲才回来了。母亲的脸都热红了,鞋上和裤腿的下半段落着一层黄土。母亲说,这里的麦子长得不好,穗儿都太小,她走了好远,才拾了这么一点。母亲估计,她一整天拾的麦子,去掉麦糠,不过五六斤的样子。我接过母亲手中的提包,说不少不少,很不少,让母亲洗洗脸,快歇歇吧。母亲好像没受到什么委屈。第二天,母亲还要去拾麦,她说走得更远一点试试。妻子只好把女儿托给同在矿区居住的我的岳母暂管。

母亲一共拾了三天麦穗儿。她把拾到的麦穗儿在狭小的阳台上用擀面杖又捶又打,用洗脸盆又簸又扬,收拾干净后,收获了二三十斤麦子。母亲似乎感到欣慰,当年的麦季她总算没有白过。

刘庆邦:母亲

《母亲的菜园》 | 凌庆伟

妻子和母亲一起,到附近农村借用人家的石头碓子,把麦子外面的一层皮舂去了,只留下麦仁儿。烧稀饭时把麦仁儿下进锅里,嚼起来筋筋道道,满口清香,真的很好吃。妻子把新麦仁儿分给岳母一些,岳母也说新麦好吃。

没回生产队参加收麦,母亲付出了代价,当年队里没分给母亲小麦。母亲没挣到工分,用工分参与分配的那一部分小麦当然没有母亲的份儿,可按人头分配的那一半人头粮,队里也给母亲取消了。母亲因此很生气,去找队长论理。队长是我的堂叔,他说,他以为母亲不回来了呢!母亲说,她还是村里的人,怎么能不回来!

后来我回家探亲,堂叔去跟我说话,当着我的面,母亲又质问堂叔,为啥不分给她小麦。堂叔支支吾吾,说不出像样的理由,显得很尴尬。我赶紧把话题岔开了。没让母亲回队里收麦,责任在我。

捡布片儿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后期,我们家搬到北京朝阳区的静安里居住。这是我们举家迁至北京的第三个住所。第一个住所在灵通观一座六层楼的顶层,我们家和另一家合住。我们家住的是九平方米的小屋。第二个住所,我们家从六楼搬到该楼二楼,仍是与人家合住,只不过住房面积增加至十五平方米。搬到静安里一幢新建居民楼的二楼,我们才总算有了独门独户的二居室和一个小客厅,再也不用与别人家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了。

住房稍宽敞些,我几乎每年都接母亲到城里住一段时间。一般是秋凉时来京,在北京住一冬天,第二年麦收前回老家。母亲有头疼病,天越冷疼得越厉害。老家的冬天屋内结冰,太冷。而北京的居室里有暖气供应,母亲的头就不怎么疼了。母亲愿意挨着暖气散热器睡觉。她甚至跟老家的人说,是北京的暖气把她的头疼病暖好了。

母亲到哪里都不闲着,仿佛她生来就是干活儿的,不找点活儿干,她浑身都不自在。这时我们的儿子已开始上小学,我和妻子中午都不能回家,母亲的主要任务是中午为儿子和她自己做一顿饭。为了帮我们筹备晚上的饭菜,母亲每天还要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买菜。她在市场上转来转去,货比三家,哪家的菜最便宜,她就买哪家的。妻子的意见是,母亲只要把菜买回来就行了,等她下班回家,菜由她下锅炒。有些话妻子不好明说,母亲的眼睛花得厉害,又舍不得多用自来水,洗菜洗得比较简单,有时菜叶上还有黄泥,母亲就把菜放到锅里去了。因话没有说明,妻子不让母亲炒菜,母亲理解成儿媳妇怕她累着。而母亲认为,她的儿子和儿媳妇在班上累了一天,回家不应再干活儿,应该吃点现成饭才好。母亲炒菜的积极性越发地高。往往是我们刚进家门,母亲已把几个菜炒好,并盛在盘子里,用碗扣着,摆在了餐桌上。母亲炒的大都是青菜,如绿豆芽、芹菜之类。因样数比较多,显得很丰富。母亲总是很高兴的样子,让我们赶紧趁热吃。好在我妻子从来不扫母亲的兴,吃到母亲炒的每一样菜,她都说好吃、好吃。

刘庆邦:母亲

《母亲》 | 焦小健

倒是我表现得不够好。我嫌菜太素,没有肉或者肉太少,没什么吃头儿,吃得不是很香。还有,妻子爱吃绿豆芽,我不爱吃绿豆芽,母亲为了照顾妻子的口味,经常炒绿豆芽,把我的口味撇到一边去了。有一次,我见母亲让我吃这吃那,自己却舍不得吃,我说:“是您炒的菜,您得带头儿多吃。”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可已经晚了。定是我的话里带出了不满的情绪,母亲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我不应该有那样的情绪,这件事够我忏悔一辈子的。

买菜做饭的活儿不够母亲干,母亲的目光被我们楼门口前面的一个垃圾场吸引住了。我们住的地方是新建成的住宅小区,配套设施暂时还跟不上,整个小区没有封闭式垃圾站,也没有垃圾桶,垃圾都倒在一个露天垃圾场上,摊成很大的一片。市环卫局的大卡车每两三天才把垃圾清理一次。垃圾多是生活垃圾,也有生产垃圾。不远处有一家规模很大的衬衫厂,厂里的垃圾也往垃圾场上倒,生产垃圾也不少。垃圾场引来不少捡垃圾的人,有男的,有女的;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他们手持小铁钩子,轮番在垃圾场扒来扒去,捡来捡去。母亲对那些生产垃圾比较感兴趣。她先是站在场外看人家捡。后来一个老太太跟她搭话,她就下场帮老太太捡。她捡的纸纸片片、瓶瓶罐罐,都给了老太太。再后来,母亲或许是接受了老太太的建议,或许是自己动了心,她也开始捡一些自己认为有用的东西拿回家来。母亲从生产垃圾堆里只捡三样东西:纱线、扣子和布片儿。她把乱麻般的纱线理出头绪,再缠成团。她捡到的扣子都是那种缀在衬衣上的小白扣儿,有塑料制成的,也有贝壳做成的。扣子都很完好,一点破损都没有(计划经济时期,工人对原材料不是很爱惜)。母亲把捡到的扣子盛到一只塑料袋里,不几天就捡了小半袋,有上百枚。母亲跟我说,把这些线和扣子拿回老家去,不管送给谁,谁都会很高兴。

母亲捡得最多的是那些碎布片儿。布片儿是衬衫厂裁下来的下脚料,面积都不大,大的像杨树叶,小的像枫树叶。布片儿捡回家,母亲把每一块布片儿都剪成面积相等的三角形,然后戴上老花镜,用针线把布片儿细细地缝在一起。四块三角形的布片就可以对成一个正方形。再把许许多多正方形拼接在一起呢,就可以拼出一条大面积的床单或被单。在我们老家,这种把碎布拼接在一起的做法叫对花布。谁家的孩子娇,需要穿百家衣,孩子的母亲就走遍全村,从每家每户要来一片布,对成花布,做成百家衣。那时各家都缺布,有的人家连块给衣服的破洞打补丁的布都没有,要找够能做一件百家衣的布片儿难着呢。即使把布片儿讨够了,花色也很单一,多是黑的和白的。让母亲高兴的是,在城里被人说成垃圾的东西里,她轻易就能捡出好多花花绿绿的新布片儿。

母亲对花布对得很认真,也很用心,像是把对花布当成工艺美术作品来做。比如在花色的搭配上,一块红的,必配一块绿的;一块深色的,必配一块浅色的;一块方格的,必配一块团花的;一块素雅的,必配一块热闹的,等等。一条被单才对了一半,母亲就把花布展示给我和妻子看。花布上百花齐放,真的很漂亮。谁能说这样的花布不是一幅图画呢!这就是我的心灵手巧的母亲,是她把垃圾变成了花儿,把废品变成了布。

然而当母亲对妻子说,准备把对好的被单送给我妻子时,我妻子说,她不要,家里放的还有新被单。妻子让母亲把被单拿回老家自己用,或者送给别人。妻子私下里对我说,布片儿对成的被单不卫生。垃圾堆里什么垃圾都有,布片儿既然扔到垃圾堆里,上面不知沾染了多少细菌呢。妻子让我找个机会跟母亲说一声,以后别去垃圾堆里捡布片儿了。妻子的意思我明白,她不想让母亲捡布片儿,不只是从卫生角度考虑问题,还牵涉我们夫妻的面子问题。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那些捡垃圾的多是衣食无着的人,而我的母亲吃不愁,穿不愁,没必要再去垃圾堆里捡东西。我和妻子毕竟是国家的正式职工,工作还算可以,让别人每天在垃圾场上看见母亲的身影,对我们的面子不是很有利。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劝母亲别去捡布片儿了。我说出的理由是,布片儿不干净,接触多了对身体不好。人有一个好身体是最重要的。母亲像是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答应不去捡布片儿了。

我以为母亲真的不去捡布片儿了,也放弃了用布片儿对被单。十几年之后,母亲在老家养病,我回去陪伴母亲。有一次母亲让我猜,她在北京那段时间一共对了多少条被单。我猜一条?两条?母亲只是笑。我承认我猜不出,母亲才告诉我,她一共对了五条被单。被单的面积是很大的,把一条被单在双人床上铺开,要比双人床长出好多,宽出近一倍。用零碎的小三角形布片儿对出五条被单来,要费多少功夫,付出多么大的耐心和辛劳啊!不难明白,自从我说了不让母亲去捡布片儿后,母亲再捡布片儿、对床单,就避免让我们看见。等我和妻子上班去了,儿子上学去了,母亲才投入对被单的工作。估计我们该下班了,母亲就把布片儿和被单收起来,放好,做得不露一点痕迹。临回老家时,母亲提前就把被单压在提包下面了。

母亲把她对的被单送给我大姐、二姐和妹妹各一条。母亲去世后,姐妹们把被单视为对母亲的一种纪念物,对被单都很珍惜。可惜,我没有那样一条母亲亲手制作的纪念品(写到这里,我泪流不止,哽咽不止)。

搂树叶儿

只要在家,母亲每年秋天都要去村外的路边塘畔搂树叶儿。如同农人每年都要收获粮食,母亲还要不失时机地收获树叶儿。我们那里不是扫树叶儿,是搂树叶儿。搂树叶儿的基本工具有两件,一件是竹筢子;另一件是大号的荆条筐。用带排钩儿的竹筢子把树叶儿聚拢到一起,盛到荆条筐里就行了。

不是谁想搂树叶儿就能搂到的,这里有个时机问题。如果时机掌握得好,可以搂到大量的树叶儿。错过了时机呢,就搂不到树叶儿,或者只能搂到很少的树叶儿。树叶儿在树上长了一春,一夏,又一秋,仿佛对枝头很留恋似的,不肯轻易落下。你明明看见树叶发黄了,发红了,风一吹它们乱招手,露出再见的意思,却迟迟没有离去。直到某天夜里,寒霜降临,大风骤起,树叶儿才纷纷落下。树叶儿不落是不落,一落就像听到了统一的号令,采取了统一的行动,短时间铺满一地。这是第一个时机。第二个时机是,你必须在树叶儿集中落地的当天清晨早点起来,赶在别人前面去树下搂树叶儿。两个时机都抓住了,你才会满载而归。在我们村,母亲是一贯坚持每年搂树叶儿的人之一,也是极少数能把两个时机都牢牢抓住的搂树叶儿者之一。

母亲对气候很敏感,加上母亲睡觉轻,夜间稍有点风吹草动就醒了。一听见树叶儿哗哗落地,母亲就不睡了,马上起床去搂树叶儿。院子里落的树叶儿母亲不急着搂,自家的院落自家的树,树叶儿落下来自然归我们家所有。母亲先去搂的是公共地界上落的树叶儿。往往是村里好多人还在睡觉,母亲已大筐大筐地把树叶儿往家里运。母亲搂回的什么树叶儿都有,有大片的桐树叶儿,中片的杨树叶儿和柿树叶儿,还有小片的柳树叶儿和椿树叶儿。树叶儿有金黄的,也有玫瑰红的。母亲把树叶儿摊在院子里晾晒,乍一看还以为是满院子五彩杂陈的花瓣儿呢!

刘庆邦:母亲

《故乡之眷恋》 | 曾军

母亲搂树叶儿当然是为了烧锅用。在人民公社和生产队那会儿,社员都买不起煤。队里的麦草和玉米秸秆不是铡碎喂牲口了,就是沤粪用了,极少分给社员。可以说家家都缺烧的。烧的和吃的同样重要,按母亲的话说,有了这把柴火,锅就烧滚了;缺了这把柴火呢,饭就做不熟。为了弄到烧的,人们不仅把地表上的草毛缨子都收拾干净,还挖地三尺,把河坡上的茅草根都扒出来了。女儿一岁多时,我把女儿抱回老家,托给母亲照管。母亲一边看着我女儿,仍不耽误她一边搂树叶儿。母亲不光自己搂树叶儿,还用一根大针纫了一根线,教我女儿拾树叶儿。女儿拾到一片树叶儿,就穿在线上,一会儿就穿了一大串。以至我女儿回到矿区后,一见地上的落叶儿就惊喜得不得了,一再说:“咋恁多树叶子呀!”挣着身子,非要去捡树叶儿给奶奶烧锅。

上了年纪,母亲的腿脚不那么灵便了,可她每年秋天搂树叶儿的习惯还保持着。按说这时候母亲不必搂树叶儿了。分田到户后,粮食打得多,庄稼秆也收得多,各家的柴草大垛小垛,再也不用为缺烧的发愁。有的人家甚至把多余的玉米秆在地里点燃了,弄得狼烟滚滚。我托人从矿上给母亲拉了煤,并让人把煤做成一个个蜂窝形状的型煤,母亲连柴火都不用烧了。可母亲为什么还要去村外搂树叶儿呢?

树叶儿落时正是寒风起时,母亲等于顶着阵阵寒风去搂树叶儿。有时母亲刚把树叶儿搂到一起,一阵大风刮来,又把树叶儿吹散了,母亲还得重新搂。母亲低头把搂到一堆的树叶往筐里抱时,风却把母亲的头巾刮飞了,母亲花白的头发飞扬着,还得赶紧去追头巾。母亲搂着树下的树叶儿,树上的树叶还在不断落着。熟透了的树叶儿像是很厚重,落在地上啪啪作响。母亲搂完了一层树叶儿,并不马上离开,等着搂第二层、第三层树叶儿。在沟塘边,一些树叶儿落在水里,一些树叶儿落在斜坡上。落进水里的树叶儿母亲就不要了,落在斜坡上的树叶儿,母亲还要小心地沿着斜坡下去,把树叶儿搂上来。刘姓是我们村的大姓,我在村里有众多的堂弟。不少堂弟都劝我母亲不要搂树叶儿了。他们叫我母亲“大娘”,说大娘要是没烧的,就到他们的柴草垛上抱去。这么大年纪了,还起早贪黑地搂树叶子,何必呢!有的堂弟还提到了我,说:“大娘,俺大哥在北京工作,让我们在家里多照顾您。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自己搂树叶子烧,大哥要是知道了,叫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呢!”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母亲不做出解释不行了,母亲说,搂树叶儿累不着她,她权当出来走走,活动活动身体。

我回家看望母亲,一些堂弟和叔叔婶子出于好心好意,纷纷向我反映母亲还在搂树叶儿的事。他们的反映带有一点告状的性质,仿佛我母亲做下了什么错事。这就是说,不让母亲搂树叶儿,在我们村已形成了一种舆论,母亲搂树叶儿不仅要付出辛劳,还要顶着舆论的压力。母亲似乎有些顶不住了,有一天母亲对我说:“他们都不想让我搂树叶儿了,这咋办呢?”

我知道,母亲在听我一句话,我要是也不让母亲搂树叶儿,母亲也许再也不去搂了。我选择了支持母亲,说:“娘,只要您高兴,想搂树叶儿只管搂,别管别人说什么。”

朋友们,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做错吧?

就算我没有做对,你们也要骗骗我,不要说我不对。在有关母亲的事情上,我已经脆弱得不能再脆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