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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人生最荒谬又最真实的事情

Lin Qingxuan: The Most Absurd And True Thing In Life

2023-06-03 02:02

我似昔人,不是昔人

憨山大师有一年冬天读《肇论》,对里面僧肇大师谈到的“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感到十分疑惑,心思惘然。

又读到书里的一段:有一位梵志从幼年出家,一直到白发苍苍才回到家乡,邻居问梵志说:“昔人犹在耶?”梵志说:“吾似昔人,非昔人也。”憨山豁然了悟,说:“信乎!诸法本无去来也!”

然后,他走下禅床礼佛,悟到无起动之相,揭开竹帘,站立在台阶上,忽然看见大风吹动庭院里的树,飞叶满空,却了无动相,他感慨地说:“这就是旋岚偃岳而常静呀!”又看到河中流水,了无流相,说:“此江河竞注而不流呀!”于是,去来生死的疑惑,从这时候起完全像冰雪融化一样,随手作了一首偈:

死生昼夜,水流花谢。

今日乃知,鼻孔向下。

我每一次想到憨山大师传记里的这一段,都会油然地感动不已,它似乎在冥冥中解释了时空岁月的答案。

表面上看,山上的旋岚、飘叶、云飞,是非常热闹的,但是山的本身却是那么安静—河中的水奔流不停,但是河的本质并没有什么改变。人的生死,宇宙的昼夜,水的奔流,花果的飘零,都像这样,是自然的进程罢了。

这就是为什么梵志白发回乡,对邻居说:“我像从前的梵志,却已经不是以前的梵志了。”

岁月在我们的身上,毫不留情地写下刻痕,在每一次揽镜自照的时候,都会慨然发现,我们的脸容苍老了,我们的白发增生了,我们的身材改变了,于是,不免要自问:“这是我吗?”这就是从前那一位才华洋溢、青春飞扬、对人世与未来充满热切追求的我吗?

这是我,因为每一步改变的历程,我都如实地经验,还记得自己的十岁、二十岁、三十岁,一步一步地变迁。

这也不是我,因为不论外貌、思想、语言都已经完全改变了。如果遇到三十年前的旧友,他可能完全不认得我,或许,我如果在街上遇见十岁时的自己,也会茫然地错身而过。

时空与我,在生命的历程上起着无限的变化,使我感到惘然。

那关于我的,到底是我吗?不是我吗?

有一次返乡,在我就读过的旗山国小大礼堂演讲,我的两个母校,旗山国民小学、旗山初中都派了学生来献花,说我是杰出的校友。

演讲完后,遇到了我的一些小学中学的老师,简直不敢与他们相认,因为他们都老得不是原来的样子。当时我就想,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慨吧!没想到从前那个从来不穿鞋上学的毛孩子,现在已经步入中年了。

一位二十年没见的小学同学来看我,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二十年没见,想不到你变得这么老了!”—他讲的是实话,我们是两面镜子,他看见我的老去,我也看到了他的白发,其中最荒谬的是,我们都确信眼前这完全改变的同学,是“昔日人”,也相信自己还是从前的我。

一位小学老师说:“没想到你变得这么会演讲呢!”

我想到,小时候我就很会演讲,只是国语不标准,因此永远没有机会站上讲台,不断挫折与压抑的结果,使我变得忧郁,每次上台说话就自卑得不得了,甚至脸红心跳说不出话来。

连我自己都不能想象,二十几年之后,我每年要做一百多次的大型演讲,当然,我的老师更不能想象的。

我不只是外貌彻底地改变了,性格、思想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但是,属于童年的我,却是旋岚偃岳、江河竞注,那样清晰、充满了动感。

今年过年的时候,在家里一张被弃置多年的书桌里,找到了我的童年、少年时代的一些照片,黑白的、泛着岁月的黄渍。

我坐在书桌前专注地寻索着那些早已在岁月之流中逝去的自己,瘦小、苍白,常常仰天看着远方。

那时在乡下的我们,一面在学校读书,一面帮忙家里的农事,对未来都有着茫然之感,只知道长大一定要到远方去奋斗,渴望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有一张照片后面,我写着:

男儿立志出乡关,

毕业无成誓不还。

那是初中三年级,后来我到台南读高中,大学考了好几次,有一段时间甚至灰心丧志,觉得天下之大,竟没有自己容身的地方。想到自己十五岁就离家了,少年迷茫,不知何往。

还有一张是高中一年级的,背后竟早熟地写着: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要往哪里去?

在人群里,谁认识我呢?

我看着那些照片,试图回到当时的情境,但情境已渺,不复可追。如果我不写说明,拿给不认识从前的我的朋友看,他们一定不能在人群里认出我来。

坐在地板上看那些照片,竟看到黄昏了,直到母亲跑上来说:“你在干什么呢?叫好几次吃晚饭,都没听见。”我说在看从前的照片。

“看从前的照片就会饱了吗?”母亲说,“快!下来吃晚饭。”

我醒过来,顺随母亲下楼吃晚饭,母亲说得对,这一顿晚饭比从前的照片重要得多。

这二十年来,我写了五十几本书,由于工作忙碌,很少回乡,哥哥姊姊竟都是在书里与我相见。

有一次,姊姊和我讨论书中的情节,说:“你真的经历过这些事吗?

“是的。”我说。

“真想不到,我的同事都问我,你写的那些是不是真的,我说我也不知道呀!因为我的弟弟十五岁就离家了。”

有时候,我出国也没有通知家里的人。那时在《中国时报》当主编,时常到国外去出差,几乎走遍了半个地球。亲戚朋友偶尔会问:

“这写埃及的,是真的吗?”“这写意大利的,是真的吗?”

我的脸上并没有写过我到过的国家,我的眼里也无法映现生命那些私密经验的历程,因此,到后来连我自己也会问自己:“这些都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如此真实?如果是真的,现在又在何处呢?生命的经验没有一段是真的,也没有一段是假的,回想起来,真的是如梦如幻,假的又是刻骨铭心,在走过了以后,真假只是一种认定呀!

有时候,不肯承认自己四十岁了,但现在的辈分又使我尴尬。

早就有人叫我“叔公”“舅公”“姨丈公”“姑丈公”了,一到做了公字辈,不认老也不行。

我是怎么突然就到了四十岁呢?

不是突然!生命的成长虽然有阶段性,每天却都是相连的,去日、今日与来日,是在喝茶、吃饭、睡觉之间流逝的,在流逝的时候并不特别警觉,但是每一个五年、十年就仿佛河流特别湍急,不免有所醒觉。

看着两岸的人、风景,如同无声的黑白默片,一格一格地显影、定影,终至灰白、消失。

无常之感在这时就格外惊心,缘起缘灭在沉默中,有如响雷。

生命会不会再有一个四十年呢?如果有,我能为下半段的生命奉献什么?

由于流逝的岁月,似我非我;未来的日子,也似我非我,只有善待每一个今朝,尽其在我珍惜的每一个因缘,并且深化、转化、净化自己的生命。

林清玄:人生最荒谬又最真实的事情

憨山大师觉悟到“旋岚偃岳而常静,江河竞注而不流”的时候,是二十九岁。想来惭愧,二十九岁的时候我在报馆里当主笔,旋岚乱动,江河散流,竟完全没有过觉悟的念头。

现在懂了一点点佛法、体验一些些无常、关照一丝丝缘起,才知道要做一个不受人惑的人是多么艰难。幸好,选到了一双叫“菩萨道”的鞋子,对路上的荆棘、坑洞,也能坦然微笑地迈步了。

记得胡适先生在四十岁时,曾在照片上自题“做了过河卒子,只好拼命向前”,我把它改动一下“看见彼岸消息,继续拼命向前”,来作为自己四十岁的自勉。

但愿所有的朋友,也能一起前行,在生命的流逝、在因缘的变换中,都能无畏,做不受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