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致力于推广文学传播文化的在线平台,帮助大伙重视阅读和文学创作,传递文学力量,推动文学的发展和繁荣!
—— 《 普读 • PooDu 》

李金发:鬼话连篇

Li Jinfa: Nonsense

2023-06-02 23:31

我们乡间僻居海隅,一般社会最崇信风神鬼之说,曾高祖考妣,可以因为一时没有找到江西“明师”,——即堪畿先生,——曝露十年八年不安葬,也可以因为家中老少发生意外的灾厄,而归咎于先代的坟墓,挖掘起来以求补救。至于敬神鬼,更是普遍不可形容,他们是真正的多神教,山凹里一条松树,必用几块大石板做成一个神坛,贴上一个“伯公”或“社官”的红纸条,(听说他很有权威,凡山君要伤害人畜的时候,必须先征求“伯公”神的同意,然后才敢动作。)溪流有神。池塘有神,还有门神,灶神,田神,土地神,天神,地神;更高贵些的,有庙有坛的,尚有关帝,玉皇大帝,伽蓝,观音等,迷信的以女人居多数,常常有一二个较有资望的女人,向邻村善男信女募集二三百元,叫专门扎纸者扎成许多宫殿,桥梁,舟,车,约好日子举礼焚化,以度来生,我小时受这样环境的熏陶,也有迷信的倾向,不知不觉盲从地叩了不少头,作了不少揖。

李金发:鬼话连篇

至于鬼魅存在之说,更是在乡间颠扑不破之真理,百人中没有二三个人否认的,于是人人言鬼,真是有“白昼黑夜,阴影憧憧,幽明之间,仅隔一线”之概,即素不迷信的听多了也会毛发悚起,颇有戒心!自幼乡居十九年,鬼话听多了,印象绝深,不料后来出外十余年,因再无谈鬼话之环境,怕鬼之心亦消灭净尽,那儿童时代听起鬼故事来,又惊又爱的心情,已不可复得了,何等可惜啊!在此国难方殷,“洋鬼”跳梁的时代,论语社诸子,还有闲情逸致,去刊行谈鬼号,真莫测高深矣。本拟将半生以来所得的鬼话,统统写出来,以壮阴气,惜乎年来已不食艾罗补脑汁,记忆力甚弱,只得将搜索枯肠中所得,录出来以供鬼学专家参考可也。故事全非捏造,可质天日,可对鬼神。

附身鬼

乡间有位叔父,中年丧偶,哭之甚哀,因一向两个情爱甚笃,一时绕膝儿女,无母亲抚育,实在是很可怕的现象。吾乡“仙姑”之风甚盛,所谓“仙姑”,即是一个无聊的孀妇,或三姑六婆,自命能神鬼附身,可代阳间人找到已死的阴间亲人,回来附在她身上,(男子业此的亦有。)畅叙离衷,其法是将桌上设一神坛,焚香点烛,“仙姑”则伏其缘,如入假寐状态,众人屏息而待,俄而“仙姑”果喉间噎噎所响二三阵,如食量过多的人,继而细声传语,或引颃高唱,据云此时鬼既附身,“仙姑”既失其知觉,任人问难,彼皆应对如流,如生前。那位叔父思念过殷,当然不能免此一套,那时我只八九岁,亲见该鬼附着“仙姑”身上回阳间,与其夫寒暄一会,抱头痛哭,(好在那不是少女,)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当局者当然感到幽明异路,后会无期,抱憾终天;即旁观者亦恍若与鬼为邻,阴森可怖,“仙姑”之本领,诚大矣哉。她的巧妙,是在未做鬼附身工作之前,先向人打听一二件当事人家庭琐事,届时乘机说出,岂不是最能动容吗?最可笑而最记得者,则“仙姑”每伏坛之后,必须旁人拍其背数遍始醒,醒时犹作睡眼惺忪状,俨然刚从阴间回来似的,其实她睡也不曾入睡,别个世界也不曾去,徒然以诈术骗得人几毛钱耳。

痾屎鬼

乡人某,以勤俭起家,有妻妾三人,甚乐,惟觉晚年非营菟裘,无以自娱,以是将生意招盘,得资二万,遂急不暇择,在荒冢垒垒之地,架造一屋,越一年,始成,但因不耐久待,未经“安龙”,——即以巫觋作法驱邪逐鬼之谓,——即搬入享受,或许是乡人心理怕邪使然,听说当夜更阑,便闻人声错杂,屐履往来,起而视之,又寂然无声,翌日,更有戒心,合妻妾三人共卧,更雇一更守堂下。一夜无事,自以为得庆安宁矣,不料佣人启碗橱时,但见每碗皆充满人中黄,作死红色,臭不可向迩,如此新闻,遐迩皆闻,好奇来视者数百人,后乡人深悔未安龙为错误,即日掷百金,叫巫觋多人“作法”赶鬼,于是不复受鬼骚扰矣。

李金发:鬼话连篇

杀头鬼

辛亥以后,枪毙之刑,虽属时髦文明,然杀头仍为不可少之点缀品,于是杀头鬼,终未绝迹也。县城甜食小贩某,日以肩挑贸易为生,深夜始归,一晚将近三更,担其生财,经校场(即历来杀人之广场)返家,闻有人在后呼其名,要食绿豆汤,小贩如命,息下仔肩,盛甜汤供客,未暇细审顾客为何许人也。俄而讶其食度之速,昂首视之,但见一无头鬼,正将绿豆汤向颈口直倒,无怪五碗俄顷立尽也。小贩面无人色,弃生财而逃。事后彼亲口为我人道此事,其时余年尚幼,深以无机会见此杀头鬼为憾焉。

夜哭鬼

闻家人云,第二的兄嫂因产后失调,致生肺痨,呻吟床褥者三四月,乡间没有良医,只好坐视其由肥硕的躯体,渐变为人干,就是家人早知其病入膏肓,易箦不过为时间问题了。一夜饭后,全家人尚在厅内,闲话家常,忽闻屋后树林下,呱然一声,其音奇突,至不能形容,大家皆相问,你们听见没有,相顾失色,胆小的早已踉跄入房,钻入被窝。俄而第二声又至,清脆比前更甚,距离亦更近,此时自号胆大者,亦不得不闭户入睡了。翌日二兄嫂即逝世。那么这夜哭鬼,不是催死鬼,便是死者的灵魂了。此则是闻诸身历其境的家人所述。那时我还远在欧洲呢。

李金发:鬼话连篇

二十三年夏,我税屋居首都之五洲公园,浑然自得,惟以久不接家信,心中颇觉不释,有一夜,月色宜人,清风入户,睡至夜深,忽为一怪声所惊醒,其声约远在二百码外之桥边,其声类似羊之咩咩,又半似猫之叫春,起初我心头想了一想,难道这就是鬼叫吗?怎不令人毛发悚起呢?俄而愈来愈近,绕屋三匝,直至窗下,余欲以足踢妻醒,而足已不复能动,拥衾没首,始汗涔涔然睡去。翌日问之同屋之德妇等,皆云未闻任何声响,此为余生平第一次亲闻鬼叫,(姑假定之)心殊不安,翌后果得家信,知三兄之独子,以莫名其妙之病逝世,益确定前夜所闻为鬼叫了。此孩子仅七岁,聪颖异常,来广州居半载,余爱之甚,今竟能以亲爱之故在千里之外来使余闻其哭声耶?

侏儒鬼

民十七年,在京沪车中,认识一当时财政要员俞某,彼固为有鬼论者,彼述亲见鬼事云:在某中学读书时,我们常于夜间闻怪声,初不过以为是奇事而已,后来有人说,此是鬼叫声,大家都有点那个,相约提早就寝,有一王某,素来以大胆出名,不信此话,乃于夜间纠合几个好事的同学,预伏于短篱后,满拟饱看鬼形,并各预备爆竹香火,以为见敌齐发之用,二小时后鬼果照常游行,愈来愈近,黑如乌鸦,矮如侏儒,蹒跚而过,王某等见状,不惟手中之爆竹香火纷纷坠地,且战栗面无人色,回来连呼倒霉。是年果患大病几不起。

夜坐鬼

远亲梁君,年已六十,昔年业西医,技术颇佳,惟某年忽得病,愈后每云能见鬼,或入阴府,往往述其所见所闻,其兄笔之于书,成一巨册,名曰入冥记,惜未得一读,仅闻其述较离奇的一则云:某年夏,我病初愈,睡寐不宁,辗转反侧之际,于微光中见邻室一老人背面而坐,须发苍白,呼之不应,及燃灯起视之,已形迹渺然,但见其坐过之处,有水痕腥秽,刺人鼻管,翌日之夜,鬼复出现,余呼之如故,不答,余厉声曰,你为冤鬼乎,你说来,吾必为你伸冤,否则不许你无端来扰我读书人也。言竟,鬼沉思有顷,始转身向余,但见其无耳无鼻,眼亦眇其一,血渍满面,且多穹窿,唇亦不成形,未见启齿,但闻其断续操潮州语曰:吾为济南惨案烈士蔡公时,自为日人切耳割鼻之后,日处枉死城,了无生趣,日期国人为吾雪冤,但见枉死之同胞,接踵而来,枉死城几成China town,闻君为志士,又为爱国者,今夕来此,但求你为我报仇耳。并请转告各同胞,枉城既无隙地,切不可再来。言讫起身扬长而去。

李金发:鬼话连篇

变化鬼

友人邓君,出身行伍,有胆略,彼自述十八岁那年,于黄昏时分,在屋外乘凉,夜色朦胧中,见一人自远而近,行时作蹒跚状,彼以石投之,不动,及行至将近十武,忽变身为牛,呼呼作声,君骇极而逃,自后不敢漫说不怕鬼云。

又彼有童养媳,因病卒,复娶王氏为继室,生子女多人,一日长女忽病剧,药石无效,众疑为前妻作祟所致,遂延“仙姑”临坛,询以是否童养媳所为,若然,则木筷置桌上可以直立,试之,筷果直立,时有医学院数教授在座,无不惊奇。后其母告以该鬼毋再作祟,并许将此女归彼名份,并烧纸钱作酬,其病果痊,不复作祟云。

李金发(1900-1976),原名李淑良,中国早期象征诗派代表诗人之一。出版的诗集有《微雨》(1925)、《为幸福而歌》(1926)、《食客与凶年》(1927)等,诗风奇崛怪诞,被称为“诗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