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婴儿到成年的自我认识能力
康 德
论对自己的意识
人能够在其表象中具有自我,这把他无限地提升到其他一切生活在地球上的存在者之上。由此,他是一个人格,并且凭借在其可能遇到的所有变化时的意识统一性而是同个人格,也就是说,是一个由于等级和尊严而与人们能够随意处置和支配的、诸如无理性的动物这样的事物截然不同的存在者,哪怕他还不能说“我”,因为他毕竟在思想中有“我”;一切语言在用第一人称说话时都毕竟必须想到“我”,尽管它们并不用一个特别的词来表达这种“我性”。因为这种能力(亦即思维的能力)就是知性。
但值得注意的是:已经能够相当流利地说话的孩子却相当迟(也许要到1年之后)才开始用“我”说话,在这么久的时间里他却用第三人称来说自己(卡尔要吃,卡尔要走,等等),而当他开始用“我”来说话时,对于他来说就仿佛是升起了道光明,从这一天起他就再也不退回以前那种说话方式了。——之前他只是感觉到自己,现在他是在思维自己了。——对这种现象的解释会使人类学家感到相当困难。
关于一个孩子在出生后三个月内既不表现出哭泣也不表现出微笑,这种察觉看来同样基于某些受伤害和受委屈的表象的发展,这些表象完全是在预示着理性。——他开始用眼睛跟踪在这段时间里举在他面前的发光对象,这是知觉(对感觉表象的把握)之进步的大致开端,为的是把知觉扩展成为有关感官对象的知识,亦即经验。
此后,当他试图说话时,磕磕巴巴使他在母亲和保姆看来如此可爱,使她们乐意于总是抱他亲他,甚至通过满足他的每一个愿望和意志而把他娇惯成小司令官;在发育成人的这段时间里,小家伙的这种可爱一方面必须归于他的一切尚有缺陷的表现之天真和坦白,这里还没有任何隐瞒和狡诈,但另一方面也必须归于保姆要使一个以讨好的方式完全听凭别人之任性的小家伙感到愉快的自然倾向,因为同意他有一段玩耍的时光,这是所有时光中最幸福的时光,此时教育者也由于仿佛把自己变成了孩子,而再次享受到这种快乐。
但是,他童年的回忆却远远达不到那段时光,因为它不是经验的时光,而只是零散的、尚未在客体的概念下统一起来的知觉的时光。
论自我主义
从人开始用“我”来说话的那一天起,只要可以,他就显露出他那心爱的自我,而自我主义就不可阻挡地向前挺进;即便不是公开地(因为有别人的自我主义与它相冲突),也毕竟是隐蔽地,为的是用表面的自我否定和假装的谦虚,来更为可靠地使自己在别人的判断中表现出一种优秀的价值。
自我主义可以包含三种僭妄:知性的僭妄、鉴赏的僭妄和实践兴趣的僭妄,也就是说,它可以是逻辑的、审美的或者实践的。
逻辑的自我主义者认为没有必要按照别人的知性来检验自己的判断;就好像它根本不需要这个试金石([真理的外在标准])似的。但毋庸置疑,我们不能缺少确保我们的判断的真理性的这个手段,这也许是有教养的民族如此急切地要求写作自由的最重要原因;因为如果这种自由被拒绝,我们同时就被剥夺了一个检验我们自己的判断之正确性的重大手段,而我们就被丢弃给错误了。甚至不要说至少数学有特权从自己的绝对权力出发来裁决;因为如果不是此前已经发现数学家的判断与其他所有以其才能和勤勉献身这个专业的人的判断普遍吻合的话,数学自身就不会被免除在某个地方陷入错误的忧虑,。——但也有一些场合,甚至只说我们自己感官的判断,例如一串铃声是仅仅存在于我们的耳朵里,还是听到了真实发出的铃声,我们也不肯定,而是认为还有必要咨询别人,看他们是否也觉得是这样,而尽管我们在哲学研究中并不能全像法律研究者援引有法律经验的人的判断那样,援引别人的判断来证实我们自己的判断,但毕竟每一个找不到任何追随者的作者,都会与他那公开发表的、本来很重要的意见一起,落入错误的嫌疑。
正因为如此,向众人卖弄一种违背普遍意见,甚至违背理解的主张,就是一种冒失,自我主义的这种表现就叫做悖逆。冒着出错的危险敢于做某件事不是勇敢,而是惟有冒着少有理解者的危险敢于做某件事才是勇敢,对悖逆的偏爱虽然是逻辑上的固执己见,不想做一个随声附和的人,而是表现得与众不同,但与此相反,这样一种固执己见常常只是造成稀奇古怪的人罢了。但是,由于每个人都毕竟有自己的见解,并且必须维护它([ 如果所有教父都是这样,那我就不这样了]——阿伯拉尔),所以,如果悖逆不是基于仅仅想与众不同的虚荣心,对它的非难就不具有任何贬意。——因为悖逆与有普通意见来支持的日常的东西相对立。但是,日常的东西的可靠性如果不是更少,也是同样少,因为它使人麻木;与此相反,悖逆唤起心灵的注意和研究,后者往往导致发现。
审美的自我主义者是这样的人,对他来说他自己的鉴赏就够了;哪怕别的人会认为他的诗、画、音乐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很糟糕,予以指责甚或是嘲笑,当他以自己的判断把自己孤立起来,孤芳自赏,并且只在自身中寻找艺术美的试金石时,他就使自己不能向着更好进步。
最后,道德上的自我主义者是这样的人,他把一切目的都局限在自身,他仅仅在对他有用的东西上看到用处,也许还作为幸福主义者仅仅在用处和自己的幸福中,而不是在义务表象中确立自己意志的最高规定根据。因为既然每个别的人都对自己算做幸福的东西形成了别的概念,所以恰恰是自我主义走得如此之远,根本不具有真正的义务概念的试金石,而这样的试金石绝对必须是一个普遍有效的原则。——因此,一切幸福主义者都是实践的自我主义者。
能够与自我主义相抗衡的惟有多元主义,亦即这样的思维方式:不是把自己当做将整个世界囊括在自己的自我之中的人,而是当做一个纯然的世界公民来看待和对待,属于人类学的就是这些了。因为说到这种根据形而上学概念的区别,它完全处在这里所讨论的科学的领域之外。也就是说,如果问题只是:我作为能思维的存在者,除了我的存在之外,是否还有理由承认其他与我处在共联性之中的存在者的一个整体(被称为世界)的存在,那它就不是人类学的,而纯然是形而上学的。
论对自己表象的自主意识
要意识到自己的表象,这种努力要么是注意(attentio)、要么是撇开一个我意识到的表象(abstractio)。——后者绝不是纯然对前者的放弃或者搁置(因为这就会是分心[distractio]),而是认识能力的一种现实的行为,即阻止我所意识到的一个表象与其他表象在同一个意识中相结合。——因此人们不说抽出(分离)某种东西,而是说从某种东西,亦即我的表象对象的一个规定抽出,由此这个规定就获得了一个概念的普遍性,并这样被接纳到知性之中。
能够从一个表象抽出,哪怕它是通过感官强加于人的,这是一种比注意的能力大得多的能力,因为它表现出思维能力的一种自由和心灵控制自己表象的状态的专权。——考虑到这一点,在涉及感官表象的时候,抽象能力比注意能力困难得多,但也更重要。
许多人是不幸的,因为他们不能抽象,求婚者惟有能够不理会其情人脸上的赘疣或者齿豁,才能缔结一桩美满婚姻,但是,我们的注意能力的一个特别的坏习惯恰恰在于,也情不自禁地让自己的注意盯牢别人身上有缺陷的东西:把自己的眼睛对准正对他脸部的一枚脱落的上衣纽扣,或者齿豁,或者一个习惯性的语病,由此而使别人不知所措,但也使自己在交往中兴味索然。——如果主要方面是好的,那么,不理会别人的缺陷,甚至不理会我们自己的幸福状态的缺陷,这不仅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也是明智的;但是,这种抽象能力是惟有通过锻炼才能获得的一种心灵的坚强
论对自己的观察
留意还不是一种对自己的观察。后者是对在我们自己身上所作的知觉进行一番有条有理的整理,这些知觉为一个自我观察者的日记提供了材料,很容易导致狂热和妄念。
在与人打交道时,对自己的注意(attentio)虽然是必要的,但在交往中必须不显山露水;因为它要么造成害羞(尴尬),要么造成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二者的反面是从容不迫——对自己在仪表上不会被别人作出不利评判的―种自信。那种装模作样,就好像―有机会就要在镜子前评价自己的人,或者说话就像在听自己说话(不仅仅是像一个别人在听他说话)的人,是一种演员。他要讲排场,要装出一副他是特殊人物的样子;这样,当人们在他身上觉察到这种煞费苦心时,他在别人的判断中就受到损失,因为它激发了一种有意欺骗的嫌疑。——在表现自己的风格上,人们把这种不给人理由产生任何这样的疑心的坦然称做举止自然(它并不因此就排斥一切美的艺术和鉴赏的教养),而且它单是由于表现上的真诚就让人喜欢。但是,如果坦率同时出自简单,亦即出自缺乏一种已成为规则的修饰艺术,出自表达方式,那它就叫做幼稚。
在―个及笄少女或者一个对城市风度一无所知的乡下人身上,表现自己的坦率方式由于天真和简单(对表现艺术无知),而在娴熟圆滑地掌握了这门艺术的人们那里引起一种快活的笑声。不是带有鄙视的嘲笑;因为人们这时在心中毕竟还是尊重纯洁和正直的;而是一种善意的和亲切的发笑,笑的是不懂这门恶劣的、尽管是基于我们已堕落的人性的表现艺术,如果人们把这种艺术与一种尚未堕落的本性的理念相比较的话,那就更应当对之叹息而不是见笑了。这是一种瞬间的高兴,就像一片乌云密布的天空,一下子在某个地方裂开了,让阳光透射而出,但马上又重新合拢,以便保护鼹鼠差劲的自私眼睛。
但是,说到这一节的真正意图,亦即上述告诫,千万不要去窥探自己思想情感不由自主的历程的一种内在历史,仿佛是有研究地撰写它似的,之所以提出它,乃是因为那是在自以为有更高灵感和没有我们的参与、谁也不知道从哪儿来影响我们的力量的头脑混乱中,陷入顿悟主义和恐怖主义的捷径。因为我们在这里不知不觉地自以为发现了我们自己带到我们心中的东西;诸如布里隆以谄媚的表象,帕斯卡以恐惧的和畏怯的表象陷入其中一样;甚至一个本来很有头脑的人阿尔布雷希特·哈勒也陷入了这种情况,他在长期但也时常中断地记录自己的灵魂状态时,最终达到了这一步,即他质询一位著名的神学家、他以前的大学同事莱斯博士:他是否能够在自己的神学知识的丰富宝藏中,找到对他惊恐不安的灵魂的安慰?
在我唤起表象力的时候观察表象力在我心中的不同活动这是很值得深思的,对于逻辑学和形而上学来说也是必要的和有用的。但是,在它不招自来地进入心灵(这是由无意间进行创造的想象力的活动造成的)的时候想要窥视它,就是对认识能力中的自然秩序的一种颠倒,而且要么已经是心灵的一种疾病(郁郁不乐),要么是导向这种疾病并导向疯人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思维的原则不是(像它们应当的那样)走在前面,而是跟在后面。有谁关于内部经验(仁慈、诱惑)善于讲述许多东西,在他为研究自己所做的探险之旅中,还是请他先到安提库拉去,因为那些内部经验并不像关于空间中的对象的外部经验一样,在外部经验中,对象相互并列地显现,并且显现为常驻固定的,内感官只是在时间中,从而在流动中来观察诸规定之间的关系,在流动中没有任何观察的持久性,而持久性对于经验来说毕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