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1911年6月1日—1942年1月22日。
今天是萧红逝世82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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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对我影响大的中国作家就是萧红。萧红的作品也不少,最重要的作品一定要读,一生不读萧红是极大的遗憾,你如果没读过《呼兰河传》,你等于没有读过中国文学的作品。都说张爱玲好,张爱玲固然好,张爱玲出道比萧红晚很多,萧红都死了以后,她才出道。萧红只活了三十多岁,但是她的《呼兰河传》是世界级的经典作品,她那个文本,你读她那个文句,就是天然去雕饰,就从她心中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非常自然,非常顺畅。她写她的故乡,一个很小的地方,说是市,其实也就等于一个大村子一样,散文式地写。里面比如写到这个地方,地上有一个大坑,这个坑里面灌满了渍泥,一下雨后就成为一个泥浆塘,马车翻进去,人掉进去就会死人。冬天干燥了,这地方会变得软一点,有人就故意从上面走过去。
几代人就这么在那个地方生活,没有任何人提议,也没有任何人出力去把这个坑改造掉、填掉,人就这么活着,就这么死去。然后她写了很多种生态,让人撕心裂肺,这种社会,就是生者自生,死者自死。邻居有一个小媳妇儿,婆婆老觉得她给家里带来了背运,要驱她身上的那个魔,就想了好多怪招,最后就用开水烫,在大缸里面灌满开水,把她扔进去,往里摁,皮立刻脱下来,没有人劝阻。小媳妇在缸里面,刚进去的时候还在笑,她也觉得把我身上的魔去了之后,我婆婆就能够容下我。悲哀啊。我读这个书的感受,人啊,人们为什么要这样生活?我不要这么活着!作者她却并不直接发出这种呼唤,她的文笔很平静。这是我阅读当中自己从心里发出的一个呼唤,也是很多外国读者内心产生出的共鸣。
比如我认识的一个美国汉学家,叫葛浩文,他就说他读了萧红的《呼兰河传》以后,激动得不得了。他跟我说,只有女神才能写出来这种作品。小说里面写了最卑微的生命,给人推磨的,那个磨工和被人最看不起的丫头产生恋情,他们就在一起,就生孩子,但养不了,就连那个做襁褓的布都没有,拿草纸裹着婴儿,但是这些草芥般的生命就非常顽强地生存着。
萧红就以这样的笔触写出这样的人生,读萧红的《呼兰河传》对我的心灵是一次洗礼。我就懂得了什么叫做悲悯。一个作家如果没有悲悯之心你不要下笔。大悲悯就懂得生命的卑微、渺小,生活的艰难不易,人性的复杂、深奥,世道的古怪和它的居然难以变化,和我们对它希望往好变化的一种呼唤。这种情怀是萧红赋予我的。
改革开放以后,我一度是北京市文联的专业作家,那个时候我们北京市文联作家队伍开个名单的话,吓你一跳。老少几辈,比如说老革命,从延安那边来的雷加、阮章竞,从解放区来的像管桦,这些老作家。还有一些是从旧社会,叫作国统区过来的,其中有三位作家很重要,他们是萧军、端木蕻良、骆宾基。前些时有部电影叫做《黄金时代》,看没看?里面有没有这三个人?这三个人我都见过,因为我们当时在八十年代初,都是北京市文联的专业作家,都交往过。这三个人跟萧红都是生死相恋。我去过萧军他们家,老早他就娶了一个媳妇儿,儿女同堂,可他们家到处是萧红的照片,他妻子完全无所谓,他儿女更无所谓。我又到过骆宾基家,家里也供着萧红的照片。
骆宾基号称,日本进攻香港,当时萧红动了手术,情况非常危急,电影里面表现了,医院都被日军占领了,玛丽医院被日军占领了,就只好到一个中学,教室作为临时病室,萧红就死在那儿了。据骆宾基自己说,端木蕻良在关键时刻把萧红给抛弃了,所以萧红当时身边就没有人了,就只有他骆宾基。所以当时萧红就拉着骆宾基的手说,骆宾基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那么骆宾基就说我要娶你为妻子,萧红就说我已经要死了,骆宾基说你死了我也要娶你。
据骆宾基他个人的独家版本,当时是这么一个情况。电影也没照此来拍,因为很多人不信。电影里也表现了端木和萧红是正式结过婚的。开头萧红跟萧军是一对,两个人后来就从东北跑到上海找鲁迅,两个人把自己的习作给鲁迅看,鲁迅大为赞赏,介绍出版。萧军那部叫做《八月的乡村》,鲁迅作了序。萧红那部叫做《生死场》,鲁迅也作了序。
萧军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虽然他救过萧红,爱萧红,但是他在家里有家暴,电影里也表现了。所以萧红就经常一大早跑到鲁迅家去,一待就是一天,许广平说老实话是烦透了。萧红后来写的《回忆鲁迅》,写得非常好,无数人回忆鲁迅,唯独萧红文本最好。有人读了这个文本以后,就生出一个解释,说实际上萧红爱鲁迅。鲁迅爱不爱萧红呢?很有趣。
但是后来萧军和萧红之间完全闹掰了。据说在西北的时候,当时他们在一个什么地方,就进行最后的人生抉择。那个时候萧军就决定要去延安,先去西安,然后最后奔赴延安,要去为民族解放事业奉献自己的一生,投入这个角色。端木蕻良是一介书生,他当时决定去重庆,重庆也是抗日的,蒋介石政府当时也是抗日的。骆宾基就说,我看萧红的,萧红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骆宾基比他们小,当时还是一个小青年。据说有这么一个情况,电影里没有表现。我要认识那个导演的话,我跟她讲讲,这场戏应该放进去。
萧军一度自己出去,寻找革命的方向去了,离开了。离开以后,萧红当时就很寂寞,一大群男子追求萧红。萧红为什么这么大魅力,现在是个谜,真是一个谜,现在有她照片,那照片有多漂亮?没多漂亮,怎么那么多男子爱她,像电影里演的聂绀弩,也是她的追求者。当然萧红也很得意,那么多男子追求她。她说,现在我把一个拐杖藏起来,谁能找着,我就跟谁好。这些男子跟没头苍蝇一样,热血男儿要抗日,你们抗日啊,找拐杖!最后谁找着了,端木蕻良找着了,电影里面你注意没有,端木蕻良的道具是两个,有一个法兰西帽,他老戴着,一个是他有一个拐杖,拐杖是他的一个标志。
端木蕻良是一个被那些男子最看不起的,觉得他最没有男子汉气概,文弱书生,那些男子最不看好他了,端木却居然找着拐杖,萧红居然跟他好。那些男子就奇怪了,就觉得萧红你怎么回事?我们都挺棒的,帅哥,或者很阳刚,男子汉,你不爱,你非去喜欢那么一个文弱书生,你干嘛呢你?喜欢小白脸!就说明那个时候萧红就喜欢小鲜肉。后来很多人就直接堵着端木蕻良问,你怎么回事你,你凭什么能找着?端木蕻良逼急了,说我告诉你吧,萧红偷偷告诉我的,那拐杖在哪儿。而这个时候就发现,萧红已经有孕了,是萧军的种。萧军从外面就回来了,萧军是一个很不守纪律的人,什么也约束不了他,野马似的人。
回来以后,一进院子门,骆宾基就在那儿守着,萧军进来,骆宾基就告诉他:你走了以后,萧红她跟端木蕻良在一块,他们俩好了。萧军觉得不可能。怎么不可能?现在他们俩在一块呢。萧军就把骆宾基一推,就往屋里冲。当时西北那个炕,一看两人在炕上,肩膀靠肩膀,萧红正小鸟依人呢。这萧军一见,怒火冲天。就是你跟谁好也罢,怎么偏跟这么一个人好啊!萧军随身带着匕首的,他是这种男子汉,拔出匕首来,大叫,就立刻要杀这个端木蕻良,电影拍出来多精彩!
萧军这个人大叫以后,他自己就昏过去了。这个时候端木蕻良什么表现呢?立刻去掐他人中,拍他背,立刻去救他。生死冤家,三个男人爱一个女人,就是这种爱。然后骆宾基就最伤心了,伤心得不得了。萧军回来宣布跟萧红分手,然后端木蕻良就向萧红求婚,萧红就答应正式嫁给端木蕻良,怀着萧军的孩子。后来端木蕻良和萧红在武汉举行了正式的婚礼,两个人就一起到了重庆。后来蒋介石抗战,越战越不行,大溃败,桂林大撤退什么的,最后两个人就流落到香港。没有想到日本当时好厉害,把香港也占了。
那个情况下,据端木蕻良跟我说,因为我跟他有交流,说当时萧红病得不行了,那手术不该动,动坏了,手术创口那儿老出血,他还老给她吸痰,吸血痰,这个电影里表现了。端木蕻良对她是很好的。但是当时已经没有钱了,不管怎么样,你得有钱,对不对?治病,没钱怎么治?他说我去找钱去了。他去找钱,他不是把萧红抛弃了。但这个时候另外一个东北流亡的一个男子,就是骆宾基,他到了萧红的榻前,据他说,萧红跟他说,端木抛弃她,自己一个人脚底抹油溜了。
骆宾基就握着萧红的手,说我爱你。萧红就答应嫁给他。那么骆宾基的这个话为什么有人不信,但是又不能完全驳倒呢?因为后来确实拿出一张纸,纸上写的是萧红宣布今后她的《呼兰河传》这本书,如果再印的话,全部版税都归骆宾基。所以到新中国成立以后这本书出版,以及改革开放以后这本书再版,所有的版税确实都是骆宾基跟出版社要。萧红亲笔写的委托书,端木没话说,端木虽然是萧红正式举行过婚礼的丈夫,也没话说。
我在端木的家里面,他后来有一个太太,叫钟耀群,两人很相爱。怪了,端木家那个茶几玻璃板底下,好大的萧红照片,她也无所谓。有一次跟骆宾基交谈,我得罪他了,那老头儿不能得罪的。当时北京市文联专业作家开会分两组,得把骆宾基和端木他们俩分开,两人不能够在一个组开会的。
我跟骆宾基分了一组,这骆宾基他老发言,学了什么文件,什么精神,那会儿不是经常学嘛。他老发言,发言当中老突然有一句,端木是个坏人,当时也拿个拐棍戳那地板。全组人目瞪口呆,大家伙劝他,也不好说什么。有一次我是讨好他,休息的时候,我说骆老,中国女作家里,我当时就忘了萧红了,我说中国女作家最出色的,排座次的话,因为我刚拜访过冰心,就说冰心排第一位,一下子他满脸溅朱,我就害怕了,这要一下心梗的话可坏了!骆宾基憋了半天,才戳着地板反驳我说:那萧红呢?原来在他心目中,冰心不能排第一,别的谁都不能排第一。我赶紧说对对对,萧红,萧红,是萧红。
作为一个女作家,她在生活当中得到了那么多男子的喜爱,而且三个男子最后成了死对头。萧军还潇洒点,对他们两个无所谓,那两个人是不能见面的,散会以后,比如说两个人在走廊里头,端木一见骆宾基出来了,赶紧上厕所,躲洗手间去。端木是一个懦弱书生,挺有意思的。但是呢,三个人都留下了好作品,而他们的作品都比不过萧红,比不过《呼兰河传》。这是第三个对我有很大影响的中国作家,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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