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统治与集权想象
实际上,与人类文明最初的满天星斗、多元中心的格局相对应,人类的政治社会最初也是松散多元的。每个政治实体内部,有权力中心,却没有权力重心。最初的权力中心总由多个权力点构成的,而并不被集中到构成整个政治实体的重心的单一点上。这是因为人类早期的政治单位规模都不大,政治关系正如其他关系一样,都是现场的关系。在这种现场的关系里,没有人能够在所有方面都卓越超群,能冲锋陷阵者不一定多谋,善通神者未必果敢,而力拨千斤者可能不智;在现场关系里,人们也知道,没有人能如神般的全知。因此,在政治领域,无人不可替代,无人不可或缺。
但是,随着政治实体的不断兼并与融合,政治关系不再只限于现场的关系,而是扩大为非现场的关系。统治与被统治、管理与被管理的现场关系通过文书形式而被相互不在场的非现场关系所取代。由文书联系起来的这种非现场的政治关系成了一种充满想象力,也需要想象力的关系。正如文字的发明唤起了人类创世般的想象与欲念,文书在社会管理与政治统治中的运用激起了权力掌握者无远弗届的权力欲与征服欲。全新的政治想象力与权力欲把人类带上了漫长的征伐与兼并的道路。而这个过程通常也是伴随着集权的过程。因为通过暴力确立起来的所有政治关系,都需要以暴力为支撑才能靠文书来加以巩固和维持。
换言之,在以暴力确立起来的政治关系体系里,文书所传达的政治意志只有以暴力为支撑才得以实施与贯彻。暴力征伐的实施意味着所有的相互尊重、相互承认、相互信任以及相互友好的期待或想象都被摧毁,因此,所有的关系都被降低为强力的等级关系。而在强力的等级关系里,集权——也即尽可能削弱各层级权力,而最大限度地扩大自己权力——几乎必然是最高等级的强力掌控者的追求。因为这种集权不仅是最高层级的强力掌控者的安全的保障,也是其权力有效运作的保障。
所以,我们甚至可以说,自从文书介入政治统治之后,人类在政治领域所面临与思考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何以要集权,如何集权?而在实践上所追求的一个根本目标就是集权——不断巩固、扩大权力。但是,所有集权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社会空间的封闭。集权程度越高,社会就越封闭。
无论在什么时代,社会的开放,对集权都是一种威胁。所以,所有集权都会尽可能限制、缩小社会空间,以把政治共体成员挤压进各种可管控的网格化空间。但是,社会的封闭必限制、损害社会成员的创造力,造成整个国家的生命力的丧失,其结果必是在经济上导致贫穷,在文化上导致贫瘠,最终导致整个社会陷入内耗而走向崩溃。
在人类漫长的集权历史上,人类几乎就没有历史。因为人类政治共同体一直就陷在集权-封闭-内耗-崩溃-集权的恶性循环之中。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集权乃人类迈进文字文明之后患上的千年政治痼疾。就象宙斯给俄狄甫斯家族预定的不幸一样,集权成了支配人类几千年的恶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