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恐怖主义者
从华兹华斯到唐·德里罗,“严肃艺术家”(埃兹拉·庞德语)的目标是一致的:改变人们的意识,塑造和影响“文化的内在生命”(德里罗语),以达到塑造和影响文化的外部生命的最终目的,即社会设计本身。大约自1800年起,严肃艺术家已成了万物秩序潜在的破坏犯,艺术家的角色也一直是浪漫的,因为在严肃艺术家看来,现在的社会环境虽已经历了巨大变化,但它在深层结构上与华兹华斯所处的社会环境别无二致。
华兹华斯是如何为自己成为人民公敌自辩的呢?他给出的是先锋艺术家的经典辩词:他实际上是人民的良医。受过高等教育、发表了一番宣言、被辛西娅·奥齐克(Cynthia Ozick)在《纽约时报》上比作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主人公的美国杀人犯后来也用了同样的辩词。此美国本土的恐怖主义者名为西奥多·卡钦斯基(毕业于哈佛大学和密歇根大学,后成为美国历史上著名的恐怖主义者,曾用炸弹攻击大学和航班。联邦调查局历时多年才将其缉拿归案。)外号“大学和机场炸弹客”(Unabomber,以下简称为“炸弹客”),奥齐克称他为“抱着人道主义目的”的“哲学罪犯”。华兹华斯的辩词是,人们已病入膏肓,急需他起死回生的文学暴力灵药来救治。“所有主动付出的努力”他们都完成不了——他们是不自由的。在这种不自由的状态下,他们沦落成“近乎野蛮麻木的状态”。华兹华斯认为(卡钦斯基也赞同),其背后最大的原因,是我们所谓的现代化——“让人们聚集到城市”并“让他们参与千篇一律的工作”,使他们归化,让这些产品生产者变成复制品,再让他们自己也变成“设计出来的产品”(卡钦斯基延伸华兹华斯语)。华兹华斯又认为(卡钦斯基亦赞同)这些背后的原因构成了“普遍的恶”。而普遍的恶背后又有一条家喻户晓的根本原因:工业革命,这在华兹华斯看来是“人类的灾难”(卡钦斯基语)。华兹华斯曾带着天启似的暗示说道,“有大本领的人将会从系统层面反对这种恶,他们这次会取得更显著的成功”,而这一切即将到来。此处“大本领”指的似乎不只是文学上的本领;他显然指的是有坚决无情之强力的人,正如他所回忆起的他年轻时法国大革命的热情一般。系统层面的反对指的是以物质的形式向制度系统本身发起攻击:不是爆炸性的文学作品,而是真正的炸弹。
话已说到这里,他继而必须采取一些极端措施。他必须制造文化炸弹:
人们认为,诗人写诗就是正式立下了约,要满足人们的一些习惯性的联想……但很多人无疑会发现,我并没有履行人们自愿立的约……他们会在我的诗歌里遍寻诗歌的痕迹,然后满腹疑虑:这究竟如何称得上是诗呢?
这就是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1800)第二版序言开头写的一番话。这版序言后来成了一场英语文学革命运动的奠基之作。他觉得自己已踏出主流文学史,而所谓的主流作家——包括自柏拉图以来的文学理论家辩护家——总是觉得自己是核心的局内人、文化的执法者,他们心安理得地立了约:他们是主流文化意识形态、其价值、其自述的故事的保护者,与破坏者华兹华斯截然不同。华兹华斯等人是未来文学和社会巨变的发起人,他们与现有的文化决裂,遵从相反的价值观,对未来抱有相反的设想。这样看来,文学上的变革再往前走一步就是社会变革,以及人文精神的重整——社会逆转式的社会变革。自华兹华斯以来的严肃艺术家常做带有怀旧情感的批评。
华兹华斯(心神不宁的反叛者)担心自己打破了所有诗人在向公众出版“诗集”时自愿立下的约定。1800年,刚开始读莎士比亚、邓恩、赫伯特、米尔顿、蒲柏和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等的读者在接触到华兹华斯如此平淡朴素的“诗作”时,立刻觉得自己的文学感受力遭到了攻击和破坏。
我曾在漫步时看到一个老乞丐,
他坐在大路旁一个
矮矮的粗糙石墩上
就在那高山脚下……
华兹华斯相信,人们会觉得他破坏了他那个时代公众认可的对文学的期待,也违反了有史以来作者和读者之间正式立下的约。他告诉我们,这个约在每个时代都不太一样,但总有一个约在那里。违约是一种犯罪行为,这是华兹华斯早预谋好的。他要犯文化的一级谋杀罪,要刺杀现有的诗歌理念——这是文化恐怖主义,为的是一种无法被规约、定义,并且无法被公众预知其破坏力的原创性。
因此,正是作者对原创性——尚未被人知晓的联想点——的追求造成了违约行为。作者拒绝像约定的那样满足人们习惯性的联想,从而也拒绝重复已被写过的东西,甚至是自己写过的东西。拒绝文学传统规定的义务并不是一种“懒惰”,华兹华斯言道,而是一种把自己从往昔的奴役中解放出来的渴望。晚期资本主义想要在文化生产中获得的正如工业生产一样,是将艺术家训练成为没有思想的复制机器,并高效产出标准化的艺术品:“商品”或“产品”,这正标志着对异质性追求的普遍压迫。而喜欢越界的艺术家不懈追求的,正是不断重塑人物和人性。因此,越界的艺术家积极反抗文化对他进行的商品化行为,创造出“活着的东西,可以不断变革的东西”——这是庞德对严肃文学之特性的定义。真正的艺术家之罪也正是原创性之罪。
我们已经病了,还会病得更重。我们的“野蛮麻木”创造出了对“超出常规的事件的渴望,而快节奏的消息传播每小时都在满足着这种渴望”。自华兹华斯到炸弹客,他们都认为对“粗鄙且暴力”之刺激的渴望来源于工业生产系统的影响。工业技术的副作用是把操作机器的人变成了机器本身,或者用卡钦斯基用滥了的一句名言来说,变成了“社会机器的齿轮”——工人们的重复性劳动让他们自己也成了彼此的重复,并一次性地剥夺了他们的“个性”和“自由”(从华兹华斯到德里罗再到卡钦斯基,这两个词都是互换着用的)。我们渴望一场大灾难来一解“野蛮麻木”之毒。而1800年的媒体已经捕捉到了这种骇人的渴望:
我们让路给了恐怖,让路给了恐怖的新闻,让路给了录音机和相机,让路给了收音机,让路给了收音机里的炸弹。灾难新闻是人们唯一需要的叙事。新闻越黑暗,叙事越宏大。新闻成了人们最后的瘾……
这是德里罗在1991年借其笔下人物说出的一番话;而1800年的华兹华斯已看到这样的趋势了。
针对他自己对现代地狱的看法——这地狱由技术奠基,存在于英格兰冒着烟的城市荒原中——华兹华斯坚持着相反的有机理想。他曾介绍过自己选择“简朴乡村”为诗歌之主题的理由:“因为乡村生活萌芽于……最基本的情感和乡村职业的特性。”除此之外,这些“最基本的情感”或“最本真的激情”是“被融入了(自然)的”——它们出自“美丽而永恒的自然”的真身。在乡村世界,人类的行为像植物一样“萌芽”,而供其生长的母体(用卡钦斯基的话来说)则是“野性的自然”。华兹华斯同卡钦斯基一样,认为在乡村生存是艰难的——艰难但是扎根于必需的(自然的)真实中,而城市生活(T. S. 艾略特曾写过“不真实的城市”)则正相反。华兹华斯和卡钦斯基是田园生活中的越界哲学家:前者只进行想象性活动,从未受到法律制裁;后者犯下了血腥罪行,永远被关押在牢里。
根据传统的(并且合乎理性的)文学观点,华兹华斯自作的序言是古怪而傲慢的——它体现的是典型的犯罪艺术家的想法。而发表这一想法的作者告诉我们,新技术塑造的世界是“恶的”(注意,这是一个神学用词),而看上去精神还正常的他,将要通过写新抒情诗的方式拯救这个世界。为此,他必须反对时下流行的文化——“乱糟糟的小说、造作又愚蠢的德国悲剧,还有那些洪水般泛滥的浮华又空虚的诗体故事”——因为正是这种文化和其中的新闻媒体生产出并助长了这种“普遍的恶”。“洪水般泛滥的”流行文化使人的意识疲于应付——华兹华斯的比喻修辞仍回荡在炸弹客和德里罗(他曾写到“脏污和贪婪”)的写作中;我们实在太过疲于应付了,自己已变成万物秩序下的迟钝公民。越界艺术家觉得自己是这个已变成尸骸的世界的敌人——除自己作品的原创性外别无其他武器:他们是仅存的与文化作对的人类,他们若失败,则真正的武力必须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