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人觉得哲学比较难懂,有两大原因。
一是因为他们不惯于作抽象的思维,亦即不能够或不惯于紧抓住纯粹的思想,并运动于纯粹思想中。在平常的意识状态里,思想每每穿上当时流行的感觉上和精神上的材料的外衣,混合在这些材料里面,而难于分辨。在反思和推理里,我们往往把思想参杂在情绪、直观和表象里。(譬如在一个纯是感觉材料的命题里:“这片树叶是绿的”,就已经参杂有存在和个体性的范畴在其中。)但是思想本身,单纯不杂地,作为思考的对象,其实是另一回事。
二是因为求知者没有耐心,亟欲将意识中的思想和概念用表象的方式表达出来。所以假如有一个意思,要叫人用概念去把握,他每每不知道如何用概念去思维。因为对于一个概念,除了思维那个概念本身外,更没有别的可以思维。但是要想表示那个意思,普通总是竭力寻求一个熟习的流行的观念或表象来表达。
假如摒弃熟悉流行的观念不用,则我们的意识就会感觉到原来所依据的坚定自如的基础,好像是根本动摇了。意识一经提升到概念的纯思的领域时,它就不知道究竟走进世界的什么地方了。因此,最易懂得的,莫过于著作家、传教师和演说家等人所说的话,他们对读者和听众所说的,都是后者已经知道得烂熟的东西,或者是甚为流行的,和自身明白用不着解释的意思。(胜任这个领域的一般是那些通俗作家,网红写手,成功学家,灵性导师)
此外,还有一种对哲学的错误观念必须注意。这种错误观点与认为哲学为难懂的看法恰好相反。他们把哲学这一门学问看得太轻易,他们虽然从未致力于哲学,然而他们可以高谈哲学,好像非常内行的样子。他们对于哲学的常识还无充分准备,然而他们可以毫不迟疑地,特别当他们为宗教的情绪所鼓动时,走出来讨论哲学,批评哲学。他们承认要知道别的科学,必须先加以专门的研究,而且必须先对该科有专门的知识,方有资格去判断。人人承认要想制成一双鞋子,必须有鞋匠的技术,虽说每人都有他自己的脚做模型,而且也都有学习制鞋的天赋能力,然而他未经学习,就不敢妄事制作。唯有对于哲学,大家都觉得似乎没有研究、学习和费力从事的必要。
(我有一个朋友,他从未完整地阅读过一本哲学著作,也从未看过某个哲学家的作品。他只读过一些尼采语录和诸如李嘉诚马云之类的成功人生哲学。但就是这样,他却自诩是个哲学家,骨子里把历史上那些大哲学家都不看在眼里。他眼里的哲学,说白了,就是流行的成功学,可他毫不在乎这点,所以当他大谈李嘉诚马云、职场攀升秘诀、如何为人处世的哲学时,身边深耕细读的哲学爱好者可就受不了了。在最宽泛的意义上,确实每个人都可以谈哲学,就像稍微识字的人都可以写字一样。但关键不在于会写字,会说人生大道理。也不是谁成功了谁就是哲学家了。他没有明白,真正的哲学必须有它自身的定义。要不然,人人都不分青红皂白就自诩为哲学家,那么这样的哲学家还有什么意义?)
如今,哲学一名词已用来指谓许多不同部门的知识,凡是在无限量的经验的个体事物之海洋中,寻求普遍和确定的标准,以及在无穷的偶然事物表面上显得无秩序的繁杂体中,寻求规律与必然性所得来的知识,都已经被广泛地成为哲学知识了。在英国,直至现在,哲学一名词通常都是指这一类学问而言。牛顿至今仍继续享受最伟大的哲学家的声誉。甚至科学仪器制造家也惯用哲学一名词,将凡不能用电磁赅括的种种仪器如寒暑表风雨表之类,皆叫做哲学的仪器。不用说,木头铁片之类集合起来,是不应该称为哲学的仪器的。真正讲来,只有思维才配称为哲学的仪器或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