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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写作是我根本的本质(祝彦 译)

Franz Kafka: Writing Is My Fundamental Essence (translated By Zhu Yan)

2023-06-03 06:04
卡夫卡:写作是我根本的本质(祝彦 译)

致费莉丝书信

1912年11月1日于布拉格

我的生活,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从根本上来说从来都是由写作的尝试组成的,大多是些失败的尝试。如果我不写,我就等于躺倒在地,只配被人扫地出门。而我的力量历来就微小得可怜,因此,尽管我没有明明白白地认识到这一点,但事情本身就使我不得不在各方面节省精力,到处都须有所割爱,才能为了那看来是我的主要事业保住勉强够用的力量。倘若我自己不这么做(我的上帝!就在本星期五在办公室里值班时也无片刻安宁,来访者接踵而至,仿佛一个小小的地狱把人都放了出来似的),而是想在某个地方超越自己,我就会被自己逼回去,受到伤害,自取羞辱,从此永远委靡不振。但正是这些使我在片刻之间深感不幸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给了我自信,于是我开始相信,总会有某个地方,尽管难以寻觅,一定有颗福星高照着,我可以在它的照耀下继续生活下去。有一次我给自己开列了一份详细的清单,逐项写明我为了写作奉献了什么,以及为了写作被夺走了什么,或者不如说,只有用写作来解释使我忍受了何等损失。

果真如此,我瘦成了这种样子,成了我所认识的人中最瘦的人(这是能说明一些问题的,因为我到过好几家疗养院,阅历不少),同样地,除了用于写作之外,我身上再无可以称做多余的东西,也再无好意上的多余的东西。倘若有一种更高的力量想要利用我或者正在利用我,那么我就是掌握在它手中的一件至少是明显地加工制作出来的工具;倘非如此,我就什么也不是,会突然间被遗弃在一片可怕的空虚之中。

现在,我通过对您的思念扩大了我的生活,在醒着时,几乎没有一刻钟内我不曾想您的,而且在许许多多的一刻钟内我除想您外别的什么都不做。但即使这件事也与我的写作有关,只有起伏不停的写作的波浪在支配着我,在写作笔力疲乏时,我肯定从未有过勇气向您倾诉。……

我的生活方式只是为写作安排的,如有变更,那只是为了更好地适应写作的需要,因为时间苦短,力量渺小,办公室是祸害,住处嘈杂不堪,如果过不上一种美满的、道路坦荡的生活,那就只得使出绝招在曲折的狭缝中穿行求生。对这种成功地用来分配时间的本事我是满意的;但是在我写下的东西中,每一阵疲累留下的痕迹都比原来想写出的意思要鲜明清晰得多,对此我只有永恒的悲叹;与此相比,我的满足就简直微不足道了。一个半月来,包括这几天来由于无法忍受的虚弱而产生的干扰在内,我的时间分配如下:八点到两点或两点半在办公室,吃中饭到三点半,此后是上床睡觉(大半只是尝试着睡觉;一周之久,我在这段睡眠时间内只见到门的内哥罗①人,他们的服装复杂,每个细部清晰可见,清晰得令人极其反感,叫人头疼),睡到七点半,然后做操十分钟,是光着身子在开着的窗口做,接着独自或和马克斯或再加一个朋友散步一小时,然后和家人一起吃晚饭(我有三个妹妹,一个已婚,一个已订婚,单身的那个是我最最喜爱的,但不影响我爱另外那两个),然后在十一点半(经常甚至在十二点半)坐下来写作,根据精力、兴致和运气如何,写到一点、两点或三点,有一次甚至写到清晨六点。

① 门的内哥罗,即黑山,前南斯拉夫南部最小的共和国。

1912年11月5日于布拉格

请您首先用另一种眼光看待我的写作和我与写作的关系,别再拿“节制和目标”来规劝我。“节制和目标”已经把人性的软弱规定得够死的了。在我所能立足的方寸之地上,难道我还不该投入我拥有的一切以命相搏吗?倘若不这么做,那么我将是一个多么不可救药的傻瓜啊!我的写作可能一无所成,不过那只是非常明确、不容置疑地说明,我这个人一文不值。如果我在这方面珍惜自己,那么,正确的看法是,我并非真的珍惜自己,而是在杀害自己。

1912年12月15日—16日夜于布拉格

我一整天未睡,因此整个下午和薄暮降临时我都是低垂着头走来走去,脑子昏昏沉沉;可是现在将进入午夜时分了,我却几乎处于亢奋状态,感到心中有股急于写作的冲动,那个藏身于写作欲中的魔鬼在最不合适的时刻活跃起来了。随它去吧,我去睡了。但愿我能以往返于写作和睡眠之间度过圣诞节,最亲爱的,这才是幸福!

1912年12月20日—21日于布拉格

明天我又重新开始写作,我要全力以赴,我感觉到,如不写作,我将怎样被一只毫不留情的手推出生命之外。

[1912年12月]23日—24日于布拉格

最亲爱的,倘若我不能再写作,这又如何呢?这一时刻看来已经到了;一个多星期来我什么也写不出来,最近十个夜晚(不过工作时断时续)我只有一次下笔不能自已,写得很顺手,这就是一切了。我持续地感到疲惫不堪,沉沉睡意在我头脑里来回折腾,左右的天灵盖似乎被箍得紧紧的。昨日我开始写一篇小故事,它过去萦绕在我心中,昨天好像一下子把自己开启了,但今天又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在我自问此事将来如何时,我想到的并不是自己,更辛酸的时期我都熬过来了,而且还在凑合着活下去;如我不是为自己而写作,我就会有更多的时间给你写信,享受那想象出来的、写出来的、用心灵的全部力量争取来的你在我身旁的音容笑貌——但是你,你将不会再喜欢我。不是因为我将不再为我自己写作,而是因为我将成为一个更加差劲、更加惶惑、更加没有自信的人,这种人是一点不能讨你喜欢的。

1912年12月29日—30日于布拉格

不过现在我不再讲星期天的事了,因为正在接近可悲的尾声,我今天已不能再写出什么来,因为早已过了十一点;而且我的脑袋绷得紧紧的,还在抽搐着,我身上这种毛病是我一星期来才有的。不写作,同时有一种兴致勃然于胸,兴致,急不可待地写作的兴致!

1913年4月21日[应为22日和23日]于布拉格

最亲爱的,尽管我们已经在信中就此事谈了很多,在你的考虑中你也对这一点,并且也许首先是对这一点考虑得不够:即写作是我根本的本质。如果说我身上还有什么好的方面的话,那就是它了。倘若我没有它,没有那个在头脑中要求得到解放的世界,就不敢萌生要得到你的想法。你现在就我的写作所说的话,我并不那么予以考虑;假如我们有天能朝夕相处的话,你就会很快认识到,如果你有意地或违心地不喜欢我的写作,就根本得不到你能凭依的东西。那时你将感到寂寞得可怕,费莉丝,你将觉察不到我是多么爱你,而我将几乎无法让你看到我是多么爱你,我将完全属于你一个人,今天并且直到永远。我将在办公室和写作之间(今天也是如此,虽说我五个月来什么都未写)被碾成齑粉,如果没有那个办公室,那么一切当然都会迥然不同,这些警告也就不必看得太严重了,这样我就必须尽最大力量振作精神。可是最亲爱的费莉丝,你对这样一种夫妻生活会觉得怎样呢:一年至少有好几个月中丈夫在两点半或三点钟从办公室回来,吃饭,躺下睡觉到七点或八点,急忙吃点东西,散步一小时,然后开始写字,一直写到一点或两点钟。你能受得了吗?除了知道丈夫坐在他房间里写作之外,对他一无所知?而且要以这种方式度过秋冬两季,还要在春天即将来临之时在写作室的门口迎候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并在春天和夏天眼看着他怎样想方设法为秋天恢复体力养精蓄锐?这是一种能过得下去的生活吗?也许,你也许能过得下去,可你必须彻底考虑一下这样的生活,一直考虑到最后的一片疑虑的阴影。

1913年6月26日于布拉格

我与写作的关系和我与人们的关系是不能改变的,其根基在我的本质中而不在一时的状况中;为了写作我需要离群索居,不是“像个隐士”,这样还是不够的,而要像个死人。这一意义上的写作是更深沉的睡眠,也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可能把一个死人从坟墓里拉出来一样,人们不会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旁拉走。这和我与人们的关系并不直接相干,因为我只能以这种自成体系的、前后连贯的和严格的方式去写作,从而也只能以这种方式去生活。……

那个办公室吗?有一天我能放弃它是完全做不到的。至于我是否会因为干不下去而有一天不得不放弃它,这倒并非全不可能的。在这一方面,我内心的惶惑和不安是可怕的,这里,唯一的和根本的原因也是写作。为你和我操心就是为生活操心,同为生活领域中应有之义,因而最终正好能和办公室的工作协调一致,但写作和办公室却互相排斥,因为写作的重心在深层,而办公室却处于生活的表面。一个人这样不停地上下奔忙是终会被撕裂成碎片的。

1913年8月20日于布拉格

我非常讨厌讲话。不论我说什么,总和我的原意相左。讲话夺走了我所说的一切真诚和重要性。我看也别无选择,因为有千万种外在成分和千万种外部的强制因素一刻不停地对讲话产生作用。因此我才沉默寡言,不单是迫不得已,而且也出于坚信。只有写作才是适于我的表达形式,我将始终保持这一形式,即使我们相会在一起时也是如此。你生性就靠说和听人说,我则生性要靠写来传达;但是,我得以写出的东西作为我本质的、唯一的(也即可能只是对你的)思想表达你是否认为够了呢?

1913年8月22日于布拉格

我一个人怀着全部忧虑和恐惧,它们活跃得像蛇,我一个人在不断地看着它们的内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它们的状况。你只有通过我才得知,只有通过信件才得知它们的事情。而通过信件转达给你有关它们的状况,就其可怕、坚韧、宏大、不可战胜等性质来说,与实际状况的比例根本不能和我写下的东西与实际状况的比例相提并论,这一点就已是一种无法估量的比例失调。当我读着你那封亲切的、充满信心的来信时,我就清楚地看出了这一点。在写这封信时,你一定把从柏林以来你对我的回忆全忘了。等待你的不是你在威斯特兰看到在你眼前走动的那一对对幸福的人的生活,不是一种挎着胳膊的轻松愉快的闲聊,而是伴着一个闷闷不乐、悲悲戚戚、沉默寡语、牢骚满腹、病病恹恹的人过一种修道院式的生活,此人在你眼里就像精神错乱者一样被看不见的链条拴牢在看不见的文学上,而且有人走到身旁他就哭闹,因为据他说人家在触摸那根铁链。

1913年8月24日于布拉格

不是写作的嗜好,你,最亲爱的费莉丝,而完全是我自己。一种嗜好应该被拔除或者强行压住。但是这可是我自己;我肯定也应被拔除或强行压住,但是你怎么办呢?你将是孑然一身,可是又生活在我身边。如果我照我必须做的那样生活,你将感到寂寞孤单,而如果你不那样生活,你就真的寂寞孤单了。绝非嗜好,绝非嗜好!我的最细微的生命表露都是被它所决定、所转动的。最亲爱的,你来信说,你将习惯于我,但是,你将遭受何等痛苦,不能忍受的痛苦。我曾在信中对你说过,至少在秋冬两季中我们每天将只有一小时在一起,那种寂寞孤单你今天作为生活在你所习惯的、与你适应的环境中的少女已经很难想象了,而你作为妻子要熬受这般寂寞孤单就更艰难了——这样的一种生活你能设想吗?倘若在修道院前,你会吓得哭着往后退缩;有个人为了他那与生俱来的奋斗目标(还有他的生活状况,不过只是次要的)只好过一辈子修道院的生活:你甘愿跟着这个人了却一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