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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冯至:杜甫也是我们现代人民的喉舌

Feng Zhi: Du Fu Is Also The Mouthpiece Of Our Modern People

2023-06-03 01:11

我们读这些名诗与名句,觉得杜甫不只是唐代人民的喉舌,并且好像也是我们现代人民的喉舌。同时我们却也惊心地看到,中国的文化在这一千多年内实在陷入一种停滞的状态,这中间尽管有过两宋的理学、清初的汉学、晚明(一个黑暗时代)的所谓性灵文学,而这些与一般的人民是不相干的,一遇变乱,人民所蒙受的痛苦与杜甫的时代并没有多少不同。由于这些“同”,我们需要杜甫,有如需要一个朋友替我们陈述痛苦一般。但是如果我们不止于此,再往下想一想,为什么与杜甫同时而又与杜甫同享盛名的李白与王维就不能这样替我们说话,他们不是同样经过天宝之乱吗?这样一问,杜甫就不只限于是我们的朋友了,他对于我们已经取得了师的地位。在这一点上,也许我们更需要他。

冯至:杜甫也是我们现代人民的喉舌

杜甫在秦州,囊空如洗,只"留得一钱看"时,写过这样两句:“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诚然,在当时,无知恶少都可以“谈笑觅封侯”,“乡里狐白裘”更不是难事,杜甫舍此不求,而自趋于"艰难",这是他认定的道路。另一方面,他“非无江海志,萧洒送日月”,他在他的诗里也屡屡提到“庞德公”,对于隐逸生活不但称赞,有时还羡慕,但是他不能这样生活。他四十四岁时“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到五十五岁经过十多年流离的痛苦,仍然是“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他之所以这样,正因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这是他的性格。他坚持他的性格,坚持他的道路,在他深深地意识到“吾道竞何之”,“处处是穷途”时,则宁愿自甘贱役,宁愿把自己看成零,看成无,——但是从这个零、这个无里边在二十年的时间内创造出惊人的伟大。这样的生活态度,在中国的诗人中是少有的,怕只有屈原能与之相比。这里边没有超然,没有洒脱,只有执著:执著于自然,执著于人生。

中国的自然诗很多,但是有谁写过像杜甫从秦州经同谷到成都一路上那样的纪行诗,使人“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的呢?这是一段艰险的路程,这些诗不仅是用眼看出来的,也不是用心神会出来的,而是用他饥饿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在中国诗人中更有谁把一个时代整个的图像融汇在像杜甫在天宝之乱前后与夔州以后所写的那样的长篇巨制里的呢?只有做人执著,做诗也执著——“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人才会有如此惊人的成绩。杜甫不但毫无躲避地承受这些“艰难”,他还专心一意地寻找“艰难”。“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掣鲸鱼于碧海,是艰难的工作,他却执著地要这样做。因此动物界里的马与鹰,自然界里的大江与落日,在他的诗里都得到适当的地位;人间的悲壮感与崇高感在他的诗里也得到充实的表现。另一方面,他并不缺乏翡翠兰苕的优美感,他写过“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他写过“鹅儿黄似酒,对酒爱鹅儿”,但这只是他暂时的休息,正如他走入某寺院,游某山庄,精神上感到一时的舒快一般,走出来他面前仍然是艰难的现实。这类的诗,以他在长安任左拾遗与初至成都时写得最多,(这两个短期也诚然是他生命里两段暂时的休息)——就是这一部分诗也足足抵得住一个整个的王维!

冯至:杜甫也是我们现代人民的喉舌

杜甫由于这种执著的精神才能那样有力地写出他所经历过的山川,那样广泛地描绘出他时代的图像,使我们读了他的诗,觉得他比他同时代的任何一个诗人都亲切。我们所处的时代也许比杜甫的时代更艰难,对待艰难,敷衍蒙混固然没有用,超然与洒脱也是一样没有用,只有执著的精神才能克服它。这种精神,正是我们目前迫切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