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有爱情，
不如门当户对
- 文：陈志武 丨 编辑：千字君
陈志武：上次我们说到，日本家族企业有时宁愿让女婿或养子接班，而且，这种企业的平均业绩最好。只是那样让做女儿的牺牲太多，好像女儿就成了实现家族企业传承的工具，父亲看上有出息的小伙子，不管女儿喜不喜欢，为了家业都必须嫁。
女儿：那真是贬低婚姻的价值，爱情成了利益的牺牲品，使婚姻、家庭变得那么功利，似乎过于冷冰冰的。
陈志武：“爱情”、“浪漫”真正进入婚姻，是在近代以后。在新文化运动之前，中国基本上没有什么“自由恋爱”“婚姻自由”的社会观念。另外，在温饱没解决的社会里，“爱情”显得过于奢侈。从前的婚姻，几乎都是以利益为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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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中国，婚姻主要是基本生存的需要，就是为了吃得饱些、穿得暖些。你奶奶1932年作为童养媳嫁到爷爷家，那时她才9岁，本以为通过嫁人能脱离娘家的贫困，没想到嫁到爷爷家反而更贫困。你能想象，奶奶一辈子的生活有多浪漫了吧？她辛苦了那么多年！
女儿：这样做最终目的是什么？
陈志武：为了生存，为了发展。在过去，婚姻是传宗接代、养儿防老、经济互助的基础，也是农业生产单位的起点，对企业、特别是家族企业，婚姻也是很重要的促进增长的工具。
以企业家的家族联姻为例。商业涉及信誉：首先，公司股东请的管理人员、找的接班人是否信得过；其次，交易对象是否信得过。你跟别的公司签约做生意，今天交了钱，对方明天是否卷款而逃？即使他们明天交货，所交的货是否质量可靠？有了亲戚关系，你们就有了更多的共同利益，你也多少能把他们锁定（千字君注：说直白点就是手里有了人质），使他们不会乱来。还有就是你需要融资借款时，他们能否信任你、把钱借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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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信任圈子有多大，将决定你的商业机会、发展机会有多大。联姻能扩大、强化你的信任圈。这种政治联姻，在前些年的日本、韩国都很流行。
女儿：交易、借贷时签好法律合同，不就可以了吗？”
陈志武：如果是在法治国家，的确是这样。法治可靠、契约有保障，外部金融市场也很发达，到银行凭你的项目前景就能借到资金，这种靠婚姻拓展生意网的确没多大的必要性。我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有我认识的人这样做过，这说明法治发展、市场发展真能解放个人，给每个子女更多的个人自由，更多追求个人幸福的空间，而不是成为父母的交易工具。
但是在法治不健全的地方，相比血缘宗族，契约的约束力就很不可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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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也就是说在法治越不可靠、诚信越差、市场发育越差的社会里，商业联姻的情况就越多？
陈志武：是的。比如在今天的泰国，整个社会都清楚，通过联姻建立的商业网络对公司未来增长更有利。就连泰国股民，也会根据家族联姻的风向来选择投资偏好。究其原因，是泰国的法治薄弱，普遍施行人治，因此政治联姻对公司最好。商业联姻，对家族企业的其他股东也更好。这就是人们说的，亚洲社会很讲“关系”，没有关系就办不成事。
那么，如何建立最牢靠的关系呢？“血浓于水”，当然亲生子女的关系最近、最可靠。而除了血缘外，婚姻是其次最靠得住建立长久关系、长久信任的方式。按照这一思路，正因为传统社会里，婚姻的基础是利益交换，不是爱情，那么，传统社会里，离婚率就很低。为了方方面面的利益格局，你不能以夫妻缺乏感情而离婚。离婚会打破太多的利益格局。
“门当户对”并非亚洲人的专利，在从前的欧洲同样如此，王室之间为了增强国家实力、避免战争，几乎全是以利益主导的政治婚姻。例如光荣革命后的威廉三世，本是荷兰的一名王子，因为娶了英国的玛丽公主，以这场跨国婚姻避免了一场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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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真正地主导婚姻，得益于两件大事：1.文艺复兴等思想解放运动，让西方人开始追求个人的价值，恋爱、婚姻自由的观念得到了很大的普及；2.商业经济的拓展，使西方解决了温饱问题，随着市场越来越发达，保险、银行等金融行业越来越成熟，使人们可以寻求市场手段解决生活、养老等问题，而不必像从前那样依赖家族的独木桥，因此婚姻的功利性作用就逐渐降低了。
女儿：为什么市场发展、经济发展能对婚姻产生这样的影响？
陈志武：最简单的解释就是，没饭吃的时候，为了生存哪里还顾得上爱情这些东西？
我的同事曾做过一个研究。在孟加拉国的一个农村，之前一直非常贫困，为了节约彩礼和嫁妆，村民们只能在亲戚之间换婚，近亲通婚很普遍。一个机构援建了他们一座防洪堤之后，当地可以种两季水稻，农民收入翻番，青年人的婚姻选择范围增加，近亲通婚大大减少，嫁妆多了，新娘的地位也得到了提高，整个地区的文化都发生了变化。
而经济发展、收入提高了之后，没有方方面面的市场支持，那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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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许多人说，这些年的中国不仅没有去功利化，正好相反，是更功利化了。或许在政府管制无所不入、权力渗透到每个领域的情况下，想逃避“关系”的桎梏真的不可能。以利益交换为宗旨的婚姻可能会再次抬头，中国社会可能回到像泰国那样。
但是，我们也该看到，在主流的中国社会，爱情正在颠覆功利性的婚姻，感情总体上已经是婚姻的基础。中国越来越高的离婚率，证明婚姻已经不是利益交换的代名词。按照美国UCLA大学阎云祥教授的研究，即便在东北农村，农民也不再把婚姻叫做“说对象”、“说亲家”，而是叫“找对象”、“谈恋爱”，婚事的选择权已经从父母转移到年轻的当事人身上。这些变化是渐进的、潜移默化的，也确确实实地在发生。
很多人说，经济学家动不动就谈市场的重要性，好像世界就该这么冷冰冰，什么都以货币计算、交易，什么都亲兄弟明算账，没有人情。但是实际上，正如我跟女儿说的那样：如果没有健全的法治环境，没有市场的深化发展，整个社会一定更是没有浪漫，没有爱情，没有人情，处处都只有利益。因为，在市场不够发达的情况下，连婚姻、爱情都要跟商业、利益捆绑，你搞不清对方娶（嫁）你是因为他有利可图，还是他爱你这个人！结果是，社会的人情反而越发功利、虚伪，反而更没有属于感情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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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交易、金融交易的市场化发展，真正做到了使爱情的归爱情，利益的归利益。这意味着家庭与商业的边界越来越清晰，淡化了婚姻与家庭的经济交易功能，强化了婚姻与家庭的感情功能，把那些冷冰冰的利益交易留给市场去做，让爱情真真正正进入了婚姻。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一个拥有足够发达市场的社会，反而才可以普遍充满浪漫、情感，因为如果没有市场，连婚姻家庭都必须定义为利益交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