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尔·丹齐格
世间总有圣典
文学中杰作的多样性和数量,比某些有意让好东西变得稀有的人所列举出来的小数字要多得多;或许也比造型艺术中杰作的数量更多,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空间问题。一所公寓恐怕装不下十件装置艺术的杰作,而一间图书室却可以装得下一千部杰作。
并非所有的文学杰作都被冒犯过,其实没被冒犯过的有很多。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汉代的《古诗十九首》,奥维德的《哀怨集》,薄伽丘的《十日谈》,克里斯托弗·马洛的《爱德华二世》,莎士比亚的《理查三世》,詹姆斯·鲍斯威尔的《约翰逊传》,拉辛的《费德尔》,司汤达的《红与黑》,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兰波的《地狱一季》和托尔斯泰的《伊万·伊里奇之死》,亨利·亚当斯的《亨利·亚当斯的教育》,众所周知的那位的《追忆逝水年华》,契诃夫的《樱桃园》,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诗集《阿尔伯特·卡埃罗》,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费德里戈·加西亚·洛尔卡的《诗人在纽约》,让·热内、兰佩杜萨、托马斯·伯恩哈德的《鲜花圣母》《豹》和《维特根斯坦的侄子》,总之,人们知道它们,更妙的是,人们不质疑它们。
我们或许可以说,文学杰作是一部不再遭到反对的伟大之书。一部杰作常常是一位年纪很大,在人们对她的百般崇敬里昏昏欲睡的女士。她仿佛被罩在各种脚注所形成的僵硬的罗网里,被那些根本没看过她的人不断重复前人的引用因而形成的千篇一律的引文固定在原地,耳边又充斥着令人疲惫的溢美之辞,她觉得无聊极了。这时来了个淘气的孩子掀了掀她的裙子。于是她笑了,忽然间,她又恢复了活力。人们这才意识到她其实并没有那么老。是老家伙们让她长出了皱纹。我们或许可以把所有不假思索地重复老一套的人称为老家伙。有些人十三岁就是老家伙。老成得可以去做税务稽查,在工会里混上一辈子,或者去指控最高检察官。这位上年纪的女士才不管那么多,她从野孩子刚刚在罗网上制造的缝隙中抽身而出。老家伙们还在欣赏那张罗网,而杰作已经和淘气的孩子逃向了海滩。无论人们说它什么,它都能够抵御。它的读者们也是如此。他们决意不去理会人们为了打击他们对杰作的信心所使用的陈词滥调,坚持自己作出判断。好的读者是世界上最不具有宗教性的生命。为了获得更多乐趣或者说为了内心的成长,他自由地审视这个世界。
他甚至可以否定杰作。没人这么做过。嘿!别忘了这其实是否定他亲身体验过的东西。因为其他人的许多书,他全都读过,那些书写得更好,思维更精妙,运用意象进行思考(或许就是我们说的想象力吧),每一本都有与众不同的步调。它们看起来很完美。于是他满怀热情地将“杰作”的地位赋予那些书。评论家们会毫不犹豫地用上这个字眼;在大学里人们则更加审慎,可这个词虽然几乎销声匿迹,却并不影响它继续被传授下去(学生们要看的书单跟我刚刚列出的那个也没多大出入,或许有一两本是最近才被删去的,而非过去就不存在)。世界上终究有一套标准(Canon),从来都是如此。“标准:名词、阳性。指规范、准则。古代时指被视为典范的作者名单。符合美学理想、用于确定雕像比例的固定规则的总和。”(《大罗贝尔词典》)
对于可能正在创造杰作的实践者,即作家们来说,我觉得否认杰作的存在将不仅是否定我所体验的,还是否定我在每一本书中所尝试的。我赞成冲动,赞成激情,以及所有这一切。当我们心怀冲动,有时会跌倒,可有时也会腾空起飞。无论如何,我们没让双脚都停留在泥泞里。
圣典之外的杰作
大众知之较少的杰作更不容易遭受质疑;并非因为人们的崇敬,而是因为被遗忘。我也不总是愿意谈论它们。其中的一些是我自己发现的,独自发现的强烈乐趣更增加了“我来对地方了”的感觉。何必给懒人提供方便呢?况且他们也做不出什么好事来。这是些珍贵而脆弱的书籍,我不想看到脏兮兮的爪子伸向它们。下面是我今天从脑海里搜出的第一批这样的好书(宝贝们,我就在你们身边,别担心):
其中的一些作品,比如《美国》,是长达1500页的政治及文学散文集,充满了激进观点与热情。还有一些,比如《非洲纪行》,是只有75页的简练的旅行记录,生动形象,饱含冷却后的激情。有一些作品来自乡村,却有充分的理由自信,因为这个乡村将成为世界帝国,比如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它勾画出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一个美国小城的居民生活。还有一些虽然出自帝国却无法维持自信,因为这个帝国将被正在形成且不怀好意的小国们摧毁,比如纳马提安努斯的作品,它记录了一个罗马人穿越被哥特人践踏的故土重返高卢的旅程。
有些书的作者被人们视为灾难之星,避之不及,比如马里奥·普拉兹。在意大利,没人会请他赴宴,因为生怕天花板会垮塌,税务督查员会找上门,阔绰的祖母会患上癌症。我的一位法国女友把普拉兹的一本书送给她的一位意大利女友。后面这位——中午时分还赖在床上,颇有童话公主的风范(现实生活里的公主们早就起床行善去了)——接过书,道过谢,顺手就从窗户扔了出去;书滑落到威尼斯运河里,中途还砸了贡多拉船夫的一只眼睛。“哈,你看见了吧。”她对我的朋友说。另一些书的作者不被待见是由于愚蠢得出了名,比如弗朗西斯·雅姆(因为他在诗里赞美驴子,他真变得愚蠢其实另有原因,那便是他爱慕虚荣而卑躬屈膝)。一些作品硬朗、机智、聪明,比如芒西耶。另一些温柔、嘲讽、难以抵御,比如拉福格。一些是伤情的诗歌,比如波托。另一些是描绘家庭风暴的小说,比如富特。一些直白明了,另一些晦暗深沉。一些用散文写就,另一些由诗句构成。一些……一部杰作,究竟是如何造就的呢?
杰作的标准
我寻找杰作的标准。可是我找不到。我们怎么能在文学的层面上把以下杰作联系起来?先说我自己喜欢的吧。松尾芭蕉的《奥之细道》(日本,1691),马克斯·雅各布的《黑室》(法国,1922),尚福尔的箴言集(《完美文明的产物》,法国,1795),布莱兹·桑德拉尔的诗集《自全世界》(瑞士,1919);或者,假如我试着比较一些看似具有可比性的作品,比如契诃夫的《三姊妹》(话剧)和田纳西·威廉斯的《热铁皮屋顶上的猫》(话剧),胡里奥·科塔萨尔的《万火归一》(阿根廷)和博尔赫斯的《布罗迪医生的报告》(阿根廷),帕索里尼的《定理》(1968)和阿尔贝·柯恩的《上帝之美》(1968),结果又如何?就算我把创作年代、创作国度甚至是作品的“类型”(其实我自己根本不信所谓类型)对照起来比较,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哈!拿它们做对比就好像把亨利·德·雷尼埃的《笔记》(日记,法国,2002)和马蒂兰·雷尼埃的《讽刺集》(诗歌,法国,1612)放在一起寻找杰作的共同点(就因为它们的作者姓氏相同)一样站不住脚。杰作没有任何共同点。
这可不是什么漂亮话。我从来不说。“说得倒漂亮!”老牛训斥喜欢幻想又无忧无虑唱个不停的夜莺就会扔出这句话。这种训斥还会以开火结束,不对,从一开始就毫不留情。总有一天我会把我在《无所不包又空无一物的任性百科全书》里没有说透的那件事讲个明明白白,当年只有十二岁的我遭受了王尔德式的审判。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然被他的老师交给同班学生在大庭广众下质问羞辱!罗伯特·穆齐尔笔下的学生托乐思都没有这样的遭遇。顺便插一句,《学生托乐思的迷惘》(1906)也是一部杰作。尤其是托乐思被仇视他的寄宿生同学折磨的场景。各国教育部都应该把这本小说发给所有即将上中学的孩子的家长。当年审问我的学生都是些野小子,但暴力的真正制造者是那个老师,她装作疏导学生的矛盾,实际上导演了一切。这位女士是个毛主义者,而我十分不幸地是一个资产阶级孩子却进了公立学校,因为我的父亲对耶稣教会学校十分厌恶。同学指控我的正式理由是所谓的“社交傲慢”,但其实我是那么害羞,除了看书和傻笑什么都不想。我生性快乐天真,他们说什么我都接受,边听边回答,边跟他们理论,没有任何人帮助我,放学时我伤心极了。自诩为文明者,往往不过是缺乏教养的人被最有教养的掌权者利用罢了。(可见我也不总是反对卢梭主义。只要经受过迫害就会明白。)
就像迈克尔·杰克逊的MV《黑与白》里的镜头快速转接一样,“仇恨”的面容对我而言先是那个肥腻、苍白、呆板,梳着发髻,长着刀片般红嘴唇的女人,随后又变成那个肥胖的,根本不认识我却总在放学时打我的无名氏,然后是服兵役时那个有着光亮的嘴唇和恶狠狠的目光,只要看到我就会像野兽一样低吼的驼背,再变成那个喜欢对我发出怪叫的电视记者。与此同时有一张面孔不定期地重复闪回,如同不公平遭遇总是出人意料地降临,它是所有这些形象的源头,那个梳发髻的女人……面对如此之多精心策划却全然非法的制裁行为我目瞪口呆。对那个阴险的女人来说我究竟代表了什么?她是如何赋予自己那样做的权力,其他人又如何放任她的行为,而且怎么会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Nicholas Alan Cope
如今我终于明白,接受理论的创始人、学院先锋派统帅汉斯·罗伯特·尧斯在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德国因何会那样走运。一位美国人在1990年代发现他曾是个纳粹。他不仅曾是纳粹,而且还是武装党卫队的成员。他不仅是武装党卫队的成员,而且还是主动加入的。他不仅主动加入,而且是在1939年加入的,更参与了战争的全过程。他不仅参与了战争的全过程,而且是作为军官参与的。他不仅作为军官参与了战争,而且是作为联络处的军官。他不仅是联络处的军官,而且还在纽伦堡接受过审判。我们还发现过同样的事情吗?只要整个康斯坦茨大学的人都达成默契就足以让此事秘而不宣。整个德意志都如此。直到一次学术会议将在美国召开,他被拒绝颁发签证(此前他已造访过美国几十次)。办事的小官僚错把他当成了另一个被追踪的尧斯;这个颇有些格雷厄姆·格林式的讽刺性错误把他暴露了。一位美国记者让这段曾经广为人知,却因为整个国家的共谋又被完全隐藏的过去重见天日。
“默许与噤声”,这似乎很可以成为一篇关于人性之残酷的论文标题。秘而不宣的事夺走了人的生命。被害者死了人们却不知情,杀人犯依然逍遥法外。尧斯只作过一番牵强的解释,甚至连道歉都没有,直到七十五岁时平静地死去。我那梳着发髻的维钦斯基女士,如今大概成了一位系着花围裙给植物浇水的老妇人,她甚至从没机会承认策划过折磨一位少年的事件……好了就到这里吧,那些挥之不去的童年伤痛,尽管我们已将它们化作嘴角的一笑。老牛们已经走远。有人知道,老牛向夜莺发起的战争,其实是一场生命的战争吗?其实后者没有对前者做任何事!不对,他们唱歌了。他们没作出谦逊的姿态。他们躲进杰作里,在那里加倍地引吭高歌,就好像世界上只剩下文学这点不值钱的东西。
杰作之间的相似之处如此之少,每一部都像是绝对的唯一。没有一部杰作与其他作品相似,未来的杰作也不会有一部与前辈们相似。杰作是一种决裂,与平庸的决裂。这也是它会令人震惊的原因。平庸者才拥有最大的数量。
每部杰作都存在于一个时代、一个地点,或者与之联系极其紧密。到目前为止我所提到的作品,没有一部是脱离于时空的,不具有时间性的,飘忽的。我在看一位葡萄牙作家的书,我喜欢他的前一本,热情,黑暗,如海洋一般,最后这个词含义模糊,说明我已经不太清楚那本书究竟如何,但不管怎样我记得我很喜欢它。他的新书阴沉、夸张、软弱无力、谄媚,像一支破碎的葡萄牙民歌。当一本书失败的时候,整体的种种缺陷会在局部爆发。这位曾经令葡萄牙特质升华了的作者,在新作中复制了有关葡萄牙的刻板印象。我说的不是主题,而是形式。假如换一个法国人来做这件事,会变得枯燥且拘泥于细节。换个德国人,又会变得冗长而粗暴。
杰作突出的代表性会令它们变成某种理想。它们已经超越了时间、民族,甚至它们的作者。是否可以说,它们是普世的?普世性在我看来,是希望代表全体的大多数人创造出来的一个概念。这群大多数运用这个恐怖主义单词逼迫众人接受他们的趣味;反对民主的法国共和主义分子惯常使用这个词,像实施敲诈一样用它来吓唬纯朴天真的人们:“你们要像我一样,否则法兰西就会亡国!”说得好像跟他们唱反调的英国已经完蛋了一样。假如“普世性”一词所到之处人们没有顶礼膜拜,这群大多数又会宣布另一个概念。那就是“群体主义”,这概念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平庸无奇,浑身泥污,臭气熏天,充满恶意。每一部杰作,正如我列出的那些书单所显示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杰作中蕴含着唯一性。杰作是群体主义的。
大众流行性?拜托,我们又不是在做一档讨论社会的电视节目。假如一部杰作在大众中流行,那跟作品本身的品质无关。除了通过误解和宣传,没什么东西是大众流行的。而且我认为没有一部杰作真正流行。葡萄牙伟大诗人佩索阿的流行程度,比起已经去世的苹果总裁史蒂夫·乔布斯又如何?我们给这些商人赋予天才的称号比给作家们积极多了,可他们最为鄙视杰作。乔布斯,这个顽固的清教徒……
2010年,美国讽刺画家马克·菲奥里(Mark Fiore)向苹果公司申请,把推广他的新闻漫画的应用放到苹果手机商店里销售。申请被拒:因为他的漫画“嘲弄公众人物”。看清楚!讽刺漫画居然嘲弄公众人物!月亮居然是圆的!茉莉居然是白色的!被拒几天后,菲奥里荣获普利策新闻漫画奖。在一封绝对有诚意的信件里,乔布斯亲自执笔告诉菲奥里他的应用通过申请了。乔布斯从未停止过追查“色情”。像许多清教徒一样,他对此简直着迷。他一直自豪地声称iPhone和iPad上没有色情内容,但其实他非常清楚人们在里面发布性网站的应用,唉,身价亿万的伪君子;Gizmodo网站把一台iPhone4的原型照片公布到网上的时候,他说:“这台手机被盗了。私人物品被窃并被倒卖。有人想借机敲诈现金。我甚至确信这其中有性交易。”(彭博商业周刊,2010年6月)我确信这其中有性交易。苹果公司没有一天不在对这个或者那个手机应用实施道德审查。比如改编自《道林·格雷的画像》的漫画。王尔德的这部小说里没有一段真正写到某个人物想跟另一个人上床,可是漫画却这么表现了,我们是不是就因为漫画版的过度解读而把它禁掉了呢?
杰作不是脱离于时空的。它们来自各自的地点,各自的时代,来自我们。人类才是个例外,杰作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