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毕肖普(ElizabethBishop,1911-1979),美国著名女诗人。代表作有《北方·南方》《一个寒冷的春
01
鱼
我抓住一条大鱼
把它拽到船边
一半离开水,我的钩子
深深穿过他的嘴角。
他没有反抗。
他完全没有反抗。
他悬空,一种呼噜噜的重量
遍体鳞伤,不可轻亵
朴实无奇。这里,那里
他棕色的皮肤成条垂挂
像古老的墙纸,
他深棕色的纹样
像墙纸:
形状像全然盛开的玫瑰
在岁时中被玷污,失落。
他浑身缀满了藤壶,
精致的欧椴玫瑰痣,
细微的白色海虱
寄生其间,
下方,两三丛绿海藻
稀稀落落地耷拉着。
而他的腮正吸入
恐怖的氧气
——令人惊惧的腮
染了血,新鲜生脆,
可以深深切割——
我想到生白的鱼肉
如羽毛般包装整齐,
大骨头,小骨头,
他闪亮的内脏
那夸张的红与黑,
还有粉红色鱼鳔
像一朵硕大的牡丹。
我看进他的眼睛
比我的眼睛大好多
但更浅,且染上了黄色,
虹膜皱缩,透过年迈的
损蚀的鳔胶的滤镜
看起来像被失去了光泽的
锡箔包裹。
鱼眼轻轻游移,但不是
为了回应我的瞪视。
——更像是某样事物
向着光芒倾斜。
我赞赏他肃穆的面庞,
他下颚的构造,
接着我看见
在他的下嘴唇上
——如果能称之为嘴唇——
阴郁、潮湿、形如武器
悬挂着五条旧鱼线,
或是四条,加一条钢丝
上面还连着旋轴,
所有五只大钩子
都牢牢穿入他的嘴。
一条绿线,末端磨损
是他挣断的地方,两条更粗的
还有一条纤细的黑线
依然卷着褶,那是他挣断线头
逃离时的拉拽造成。
就如奖牌的缎带
起毛,摇曳着
五根一簇的智慧胡子
从他痛楚的下颚蔓生。
我盯着看,盯着看
战利品堆满了
租来的小船,
从舱底的积水
——那儿机油扩散成彩虹
环绕生锈的引擎
——到锈成橘色的泥浆泵,
日光晒裂的划手座,
挂在绳上的划桨,
到舷缘——直到万物
都成为彩虹,彩虹,彩虹!
我把大鱼放走。
02
失眠
月亮从妆台镜子中
望出一百万英里
(或许也带着骄傲,望着自己
但她从未,从未露出微笑)
至远远超越睡眠的地方,或者
她大概是个白昼睡眠者。
被宇宙抛弃了,
她会叫宇宙去见鬼,
她会找到一湾水,
或一面镜子,在上面居住。
所以把烦恼裹进蛛网吧
抛入水井深处
进入那个倒转的世界
那里,左边永远是右边,
影子其实是实体,
那里我们整夜醒着,
那里天国清浅就如
此刻海洋深邃,而你爱我。
03
夜间空气
从魔术师的午夜袖管中
无线电歌者
分派他们所有爱的曲调
至露珠洇湿的草甸。
他们刺透骨髓的预测
仿佛算命人,你相信是怎样就怎样。
但我在海军船厂的天线上
找到了夏夜之爱
更好的见证人。
五盏渺远的红灯
在那儿筑巢;凤凰静静地
焚烧,在露珠无法攀爬的地方。
04
巴黎,早晨七点
我造访公寓里的每一座钟:
一些指针戏剧性地指向一方
另一些指向别处,在无知的钟面上。
时间是一颗星;时辰如此分岔
以至白昼是环绕郊区的旅行,
环绕着星星的圆,彼此重叠的圆。
冬季气候短促的半音阶
是一只鸽子展开的羽翼。
冬日栖居在鸽翼下,羽毛潮湿的死翅。
俯瞰那庭院。所有的房屋
都那样筑成,装饰性骨瓮
固定在双斜坡屋顶上,鸽子们
在那儿散步。朝屋里看
就像一次检视,或回溯,
长方形里的一颗星,一场追忆:
这中空的广场本可轻易安在那里。
——童稚的雪堡,造于更浮华的冬季,
本可以满足这些比例而成为房屋;
宏伟的雪堡,四五层楼那么高,
忍受春日,就如沙堡忍受潮汐,
它们的墙,形状,不会融化而死去,
只会在坚实的锁链中交叠,变为石头,
像眼下这些墙般变灰又变黄。
军火在哪里?高高堆起的炮弹
以及被星辰击裂的冰之心脏在哪里?
天空不是信鸽暨战鸽
逃离无穷交错的圆圈。
而是一只死鸽子,或是死鸽子栽落的天空。
骨灰瓮捕捉他的灰烬或羽毛。
星星何时融化?它是否已被一列列
方块、方块、圆圈、圆圈捕捉?
那些钟能否回答;它在下面吗,是否
正要一头栽入雪中?
05
海景
这绝美的海景,白色苍鹭如天使立起,
想飞多高就多高,想飞多远就多远
在层层叠叠、纯洁无瑕的倒影里;
整片海域,从最高的那只苍鹭
到下方失重的海榄雌岛屿
那儿,鸟粪齐齐为明艳的绿叶镶边
像银质的彩画,
再到下方海榄雌根隐约形成的哥特拱顶
以及后方曼妙的豆绿色牧场
那儿,时不时有鱼儿跃起,宛如一朵野花
在装饰性的喷花之雾中;
拉斐尔为教皇的织锦创作了这幅草图:
看起来的确恍若天堂。
可是,一座形销骨立的灯塔
穿着黑白教士袍矗立在那儿,
他靠胆魄维生,自以为见多识广
以为地狱在他的铁蹄下咆哮,
以为这就是浅处的水如此温暖的原因,
并且他知道,天堂与此决然不同。
天堂不像飞翔,也不像游泳,
天堂与黑暗有关,与一道强光有关
天黑时分,他会记得一些
关于这一主题的、措辞激烈的话语。
06
他们忘却了一些梦
死鸟落下,但无人见它们飞起,
无人猜出从哪里。它们黝黑,双目紧闭,
无人知道它们是何种鸟。但
所有人都捧着鸟儿仰望,透过遥远的漏斗状天穹。
幽暗的水滴坠落:夜晚从屋檐上收集,
或汇聚在他们床顶的天花板,
神秘的水滴形状,整夜高悬在他们头颅上方,
现在又从他们粗心的手指滑落,迅捷如露珠滑落叶片。
它们在哪儿见过这样完美乌亮的木莓,
在清晨如此熠熠生辉?上方树枝或下方树叶上
心脏幽暗的诱饵。它们是否判定这是毒药
于是飞走?或者——记住——从沉甸甸的树上吃掉了果实?
哪种花朵像耧斗菜,皱缩成这样的种子?然而
一旦八九点钟敲响,难以辨识的是他们所有的梦。
07
歌谣
夏日在海面终结。
游艇,以及在无尽的
抛光的地板上起舞的社交者,
迈步,迈侧步,一如弗雷德·阿斯泰尔,
消失,消失,停泊于岸上某处。
友人已离开,大海了无遮蔽
大海曾飘满新鲜的绿水藻。
只有船舷生锈的货轮
驶过月亮没有市场的环形山
星辰是唯一的游乐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