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澳洲的护士小姐伯朗妮·法尔陪伴过许多位临终者,聆听他们、和他们说话。她指出,最让临终者感到懊悔且希望可以重新选择的五件事分别是:希望可以过自己的人生、不要那么投入工作、可以表露自己的感受、维持友谊,以及追求更多的幸福。不过什么是幸福?怎样才能找到?幸福有什么条件?近年来,科学对我们的幸福有过诸多探询。在谈哲学之前,让我们先看看一些最重要的发现:
但是哪些因素让我们感到幸福?直接说重点的话,这些因素有:健康、家庭、爱情、友谊、工作、财富以及信仰。这是怎么得出来的呢?研究者进行过问卷调查:“总的来说,你对自己目前的人生有多满意?请用一到十分表示。”你会给几分?德国平均为六点六分,瑞士七点六分,丹麦人在这份统计上占领先地位,有七点七分。相对不幸福的是前共产国家及生于非洲极度穷困国家的人民。不过在拉丁美洲与加勒比海地区,相对于他们较不富裕的生活,却享有令人意外的幸福感,这似乎跟阳光较多有关。但这当然不能解释一切,毕竟非洲的太阳也不小。
有钱会使人幸福吗?会,但是只到一个特定的金额。当基本需求获得满足之后,更多的财富几乎不会带来更多的幸福。在西方工业国家里,年收入一旦超过六万欧元,日常的幸福感就不再增长。收入的增长确实能使我们更富有,实际上却不能使我们更幸福。此外还需注意:相对的收入比绝对的收入更为重要。我们的幸福感取决于,作为我们比较对象的那些人有多有钱。对我们来说,办公室的同事赚多少很重要;但是比尔·盖茨赚多少却几乎不会影响到我们。(所以,如果你是池塘里最小的那只青蛙,请直接找个新池塘,去当一只最大的吧)
额外的财富还有另一个问题:我们很快会习惯新的富裕程度。由于这个缘故,加薪带来的满足感只能维持六个月,而中乐透的幸福感在六个月之后甚至常常跌到比中乐透之前还低。相反的,不幸福感也有同样的现象:因意外而半身不遂的人常在半年之后就恢复原先的幸福感。基准点会移动,因为我们会适应新的环境,在显示出习惯的力量对幸福感的作用更为强大。
有人说,消费是新的宗教。我们像疯了一样地消费,却达不到我们想要的目的。因为购物只会带来短暂的幸福感。取得事物会让人满足,但是持有并不会。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直买个不停。研究显示,我们最好把钱花在社交活动,以及会让你感到振奋的体验上,而不是拿来购买物质商品。人群才能让我们感到幸福,物品不行。所以你最好让昂贵的鞋子留在橱窗里,把省下来的钱拿去跟最好的朋友来场刺激的旅行。
祷告与冥想也有助于促进幸福:有宗教信仰的人比较幸福。生小孩会带来幸福吗?会,但是你得一直等到小孩独立生活或者抱孙子的时候。政治可以吗?参与决策对幸福感有帮助:能积极打造自己环境的人们,会比跟从者更为幸福。也许因此生活在民主国家里,会比在独裁政体中更幸福。那,年龄的因素呢?我们在处于人生中途时,幸福感是最低的。在开始时一切都还是将来,到最后时我们则更易于满足,更不会做错误的期待。选择的多样性呢?太多选择会让人不快乐──从三种果酱里选一种的结果,会比从十五种里选一种更让人满足。看电视呢?完全不幸福。所以请不要碰电视机。
令人讶异的发现是,在追求目标的时候,过程常常比达成更让人快乐。德国俗语是这样说的:“期待的快乐是最大的快乐。”然而说到期待,就牵涉到一件麻烦的事:期望太高,结果只能是失望。不幸的是,人很难自由地设定自己的期望;期望常常是自己产生的。幸福感也是这样。很少人能强迫自己感到幸福。“人人都追逐着幸福,幸福却藏于我们的身后”,德国诗人布莱希特(Bertold Brecht, 1898-1956)如此写道。印度籍的耶稣会神父戴迈乐(Anthony de Mello, 1931-1987)说得好:幸福就像蝴蝶,“你追它,它会飞走。你坐下来,它就停在你的肩膀上”。
不过那些谈论幸福的至理名言就让它留在日历上吧,接下来让我们看看哲学对幸福能有什么贡献。就像学校课本里常见的那样,我们从古希腊人谈起。
身后的幸福
假设你过着幸福的生活,活到很老,死得也很平静。躺在临终的床上,你最后一次回顾,让你的人生一幕一幕在眼前走过。最后你放心地说:“我的一生,过得就跟我所希望的一样。真是一场成功的人生啊!”这句话还没说完,你就过世了。
可是接下来一切都变了。在你死后,你的邻居开始散布你跟家人的谣言。全城突然开始讲你的坏话。你的孩子们被这些指责激怒了,为了报复,杀死了邻居。随即你的孩子们被迫亡命天涯。他们抢银行,抢夺无辜的人身上的钱财。你跟家人在众人间的形象愈来愈坏。现在大家还指责你,没把小孩教育好。人们咒骂你的名字,甚至到你的坟墓上吐口水。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会说自己的人生“真是成功”吗?
亚里士多德
提出这个思索的人是亚里士多德;他是柏拉图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的老师。亚里士多德是非常伟大的哲学家,也是彻头彻尾的科学家,他集生物学家、物理学家、心理学家、逻辑学家、政治学家、诗学理论家、神学家与伦理学家的身份于一身。中世纪时,人们直接以“哲学家”之名称呼他,可惜我们对这位全方位学者的私人生活所知甚少。二十世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为他的一生做了如此的总结:“亚里士多德出生,工作,然后死去。”那是何等的成就!直到近代,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依然深刻影响着人们的世界观。尽管他的物理学在今天已经没有多少人读,但是读其伦理学的人却愈来愈多;在其影响深远的作品《尼可马赫伦理学》(Nikomachische Ethik)中,他不折不扣地勾勒出“好的人生”的理论。我们并不确知这部书名的由来,看起来是献给其子或者其父的,因为这两人都叫“尼可马赫”(Nikomachos)。
亚里士多德认为,所有人都努力追求的那个目标,叫做 eudai monia,这是个古希腊字,几乎无法翻成德文;有人翻译为“至福”(Glückseligkeit),有人说其意指“顺遂的”或“成功的人生”,也有人直接翻译成“幸福”。不管怎么说,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个人生的幸福,就是人类最终与最究竟的追求目标。有些东西我们之所以想要,只不过是为了达成其他的目标,比如金钱、权力与财产,这些都只是达到目标的手段。然而我们追求幸福,并不是为了透过幸福,来达成什么其他的目标──幸福本身就是目的。我们用个例子来仔细思考一下:假设你想理发。为什么呢?因为想要仪容好看一点。那为什么你想变好看一点?为了让其他人对你有好感。为什么要让别人有好感?因为这样便容易跟其他人有所交流。这又是为什么?为了找到对象。找对象做什么?可以找到爱情。寻找爱情做什么?这让你得到幸福。那你为什么想要幸福?嗯,很难回答。“我们为什么渴望幸福”,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如此便显示出:成功的人生从来不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而是我们一切作为的最终目的。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成功人生取决于许多不同的因素:外在的、身体的,以及心灵的资产。外在的资产他列举了财富、友谊、家世、子孙、荣誉,以及良好的机运,身体的资产包括健康、美貌与运动技能,心灵的资产他认为包括像是勇气或正直这类的美德。所有的资产对于幸福都极其重要,没有他人的赠予、缺乏良好的机运,人都不可能得到幸福。所以我们最好不要摆脱一切外在牵系,单靠自己的力量也不可能成就自己的幸福。而且在生命终结之前,永远不要评判我们的人生,因为谁知道明天会不会发生意外、疾病、离别或遭窃,让我们就此落入不幸之中。
我们从来就无法保证自己能免于不幸。亚里士多德说,就算死的时候幸福,死后的幸福也是不能保证的。就像前述的思想游戏所呈现的,我们想象中的成功人生,远不仅仅是死前的人生是否过得幸福,我们的人生理想,还延伸到死亡之后的时间里;我们希望在他人的记忆中保持良好的形象(即使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死了,再也听不到什么恶劣的毁谤)。这其实有点奇怪,对我们的遗体也是如此,没有人希望过世之后,别人拿他的头来当球踢。但是这么想究竟是为了什么?死人明明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啊!
让我们把足球抛诸脑后,回来谈谈那些能决定我们幸福的资产。让我们对心灵资产,也就是美德,做点更仔细的考察。希腊人所谓的“美德”,跟我们理解的不一样:对他们来说,就连一把刀子也可以有美德,如果那把刀子能出色地完成它的任务的话,意即,如果那把刀子锋利好切的话。亚里士多德相信,万事万物都有一个这样的目的──每件事物都是为了该目的而存在,而且自然而然便特别有能力达成该目的;于是乎,事物如果非常完满地达成了它的目的,就称做有美德,刀子得用来切割东西,狮子得捕食羚羊及保卫势力范围,所谓有其美德,就是以其方式出类拔萃。然而这个说法也适用于人类吗?人类的目的又是什么?
幸福的黄金比例
黄金比例
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人类是唯一拥有理性的生物,人类是动物界中的聪明小子,思考则是人类的使命,因为这件事他比所有其他动物都做得更好,所以他应该致力于哲学,并试着获取智慧。如此一来,他便是幸福的。因为所谓成功的人生,就在于去做那些相应于自己本性的事情。活出你的天赋!去做那件你做得最好的事。可惜,对理论的苦苦思索并不是每个人都在行,亚里士多德也明白这点,他认为,并不是只存在一种理论性的理智,而是也有另一种实践上的理智,幸福不只可以在理论中找到,也可以在实践里、在正确的行为中寻得;亚里士多德区分出理论性的智慧与实践上的明智,后者能在日常生活中,帮助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并由此对我们的幸福做出贡献。但是什么叫做出正确决定?亚里士多德认为,正确决定常常落在两个极端之间的中点,有美德的人之所以出色,就在于他在各个情况下都能掌握黄金比例:勇敢的人既不会鲁莽,也不会胆怯;审慎的人既不会冲动,也不会麻木无反应;慷慨大度的人既不会吝啬,也不会浪费。亚里士多德同时认为,这些性格特征都是可以经过训练养成的,美德可藉学习而来,我们便可以为自己的幸福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