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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文论 | 林庚:盛唐气象的艺术特征

Ancient Poetry And Prose | Lin Geng: The Artist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Heyday Of The Tang Dynasty

2024-04-14 01:30
古诗文论 | 林庚:盛唐气象的艺术特征

盛唐气象的艺术特征

盛唐气象正是凭借着生活中丰富的想象力,结合着自建安以来诗歌在思 想上与艺术上成熟的发展,飞翔在广阔的朝气蓬勃的开朗的空间,而塑造出 那个时代性格的鲜明的形象。那么这个形象的艺术特征,就不可能离开那个 时代而存在,它的艺术特征与时代特征因此是不可分割的。

盛唐气象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朝气蓬勃,如旦晚才脱笔砚的新鲜,这也就 是盛唐时代的性格。它是思想感情,也是艺术形象,在这里思想性与艺术性 获得了高度的统一,我们如果以为只有揭露黑暗才是有思想性的作品,这说 法是不全面的,我们只能说属于人民的作品是有理想性的作品,而人民不一 定总是描述黑暗的。以艺术的重要渊泉民歌为例,绝大多数的民歌是歌唱爱 情的,以《国风》而论,像《硕鼠》一类的篇章究竟是占少数的。人民要求 幸福的生活,当然就形成与黑暗面敌对的力量,这里为什么没有思想性呢?

它的思想性就因为它是属于人民的。有人又以为唐诗中的积极浪漫主义精神 是不满足于现状的,因此它必然是在揭露黑暗,这说法也是不合逻辑的;不 满足于现状固然可以是揭露黑暗的,但也可以是追求理想的,而积极浪漫主 义精神一般的理解,特别是表现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往往正是属于后者;屈 原的《九歌》不用说,没有具体揭露什么黑暗面,就是屈原最有代表性的《离 骚》,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也是强烈的追求理想追求光明的性格形象,很少 具体黑暗面的描述。

当然追求光明就会与黑暗面形成敌对,这原是矛盾的两 面;可是作者究竟是带着更多黑暗的重压,还是带着更多光明的展望来歌唱, 这在形象上是有所不同的,这里事实上正是一个时代精神面貌的反映;当现 实中光明的力量被压抑而黑暗势力横行的时候,揭露黑暗就成为主要的手 法;当光明的力量得到发展,而黑暗势力不得不退让的时候,热情的追求理 想就成为最直接的歌唱。屈原的时代正是先秦迅速发展的时代,也是中国古代经济、政治、文化,各方面跃进得最澎湃的时代,屈原作品中华采缤纷的 形象正是这一时代的写照;这与他具有积极的浪漫主义精神,以及浪漫主义 的创作方法乃是一致的。而李白出现在盛唐时代的高潮中,其情形也正复相 似。

李白《古风》中少数揭露黑暗的诗篇,只是李白诗歌成就的一方面,而 李白诗歌上主要的成就,李白在诗歌史上典型的形象,却是他的“斗酒诗百 篇”的那些豪迈的乐府篇章,这里追求理想乃是它的主要方面。李白之所以 被目为是具有积极浪漫主义精神的诗人,李白诗歌之表现为采取了浪漫主义 的创作方法,主要也表现在这方面的作品上,而不是他那较少的《古风》中。

李白是盛唐时代最典型的诗人,整个盛唐气象正是歌唱了人民所喜爱的正面 的东西,这里反映了这时代中人民力量的高涨,这也就是盛唐气象所具有的 时代性格特征;它是属于人民的,它是人民所喜爱的,它是与黑暗力量、保 守势力相敌对的,这就是它的思想性。

盛唐时代是一个统一的时代,是一个和平生活繁荣发展的时代,它不同于战国时代生活中那么多的惊险变化。因此在性格上也就更为平易开朗。《楚 辞》比起《国风》来要复杂得多,曲折得多,而唐诗则反而与《国风》更为 接近;这一个深入浅出而气象蓬勃的风格,正是盛唐诗歌所独有的。王维的《少年行》: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高适的《营州歌》:

  营州少年厌原野,狐裘蒙茸猎城下;

虏酒千钟不醉人,胡儿十岁能骑马。

李白的《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以及他的《庐山谣》: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

┅┅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一种青春的旋律,无限的展望,就是盛唐诗歌普遍的特征。他的《横江词》: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

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

在风浪的险恶中,却写出了如此壮观的局面,这与《蜀道难》的惊心动魄, 乃同为时代雄伟的歌声。而这一首民歌似的短诗,它究竟是说“横江恶”还是在更深入的礼赞“横江好”呢?这就是现实生活中丰富的歌唱。在现实生 活中矛盾是不可能没有的,然而那压倒一切的辉煌的形象,它说明了一个经 得起风浪的时代性格的成长。李白的诗歌因此是盛唐气象的典型。这一时代 性格事实上无往而不存在。杜甫的《后出塞》:

  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平沙列万幕,步伍各见招;

中天悬明月,令严夜寂寥。

悲笳数声动,壮士惨不骄;

借问大将谁,恐是霍嫖姚。

这真是“雄浑悲壮”的诗篇了,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它只能是属于盛唐的。而王昌龄的《塞下曲》:

  饮马渡河水,水寒风似刀;

平沙日未暮,黯黯见临洮。

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豪;

黄尘足令古,白骨乱蓬蒿。

其深厚、朗爽、典型、形象,正是最饱满有力的歌声,至如李白的《将进酒》: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

五花马,千金裘,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如果单从字面上看,那么已经是“万古愁”了,感情还不沉重吗?然而正是这“万古愁”才够得上盛唐气象,才能说明它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气象可以匹敌,有着联系;才能说明盛唐 的诗歌高潮比陈子昂的时代更为气象万千。然而我们如果以为“白发三千 丈”、“同销万古愁”仅仅是由于说愁之多,愁之长,也还是停留在字面之 上,更深入的理解是这个形象的充沛饱满,这才是盛唐气象真正的造诣。李后主《虞美人》: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也是说愁多、愁长,也是形象的名句;然而这个形象绝不是盛唐气象;它说 愁多、愁长,却说得那么可怜相;它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与“黄河之水天 上来”,在形象上简直是无法比拟的全然不同的性格。难道长江不比黄河更 大些吗?难道一定要用“长江”“大河”才能构成“盛唐气象”吗?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这也是典型的盛唐气象。盛唐气象是饱满的、蓬勃的,正因其在生活的每个角落都是充沛的;它夸大到“白发三千丈”时不觉得夸大,它细小到“一片冰心在玉壶”时不觉得细小;正如一朵小小的蒲公英,也耀眼地说明了整个春天的世界。它玲珑透彻而仍然浑厚,千愁万绪而仍然开朗;这是植根于饱 满的生活热情、新鲜的事物的敏感,与时代的发展中人民力量的解放而成长 的,它带来的如太阳一般的丰富而健康的美学上的造诣,这就是历代向往的 属于人民的盛唐气象。

盛唐气象是一个时代的性格形象,是盛唐诗歌普遍的基调。然而这并不 妨碍盛唐个别诗篇不同于这个气象或基调,也不妨碍盛唐之后的诗篇中偶然出现这个气象。如刘方平也是曾生活于盛唐时代的人,但是他的诗《月夜》:

更深月色半人家,

北斗阑于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

虫声新透绿窗纱。

又《春怨》:

   纱窗日落渐黄昏,

金屋无人见泪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

梨花满地不开门。

都宛然是中晚唐的气象了。而大历时期的诗人卢纶,他的《塞下曲》:

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稜中。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则依然是盛唐气象。所以《沧浪诗话》说:“大历之诗高者尚不失盛唐,下者渐入晚唐矣。”又说“盛唐人诗亦有一二滥觞晚唐者,晚唐人诗亦有一二 可入盛唐者,要当论其大概耳。”因为这既然是一个时代的性格,当然只能 论其大概了。盛唐气象因此又是一个诗歌时代总的成就,无数优秀的诗人们 都为这一气象凭添了春色。它也是中国古典诗歌造诣的理想,因为它鲜明、 开朗、深入浅出;那形象的飞动,想象的丰富,情绪的饱满,使得思想性与 艺术性在这里统一为丰富无尽的言说。这也就是传统上誉为“浑厚”的盛唐 气象的风格。

历史上不知有多少诗人们在追求着向往着这个盛唐气象,然而这到底是一个时代的产物和反映;盛唐以后,宋、元、明、清各代,中国长期的陷在 封建社会没落阶段的泥淖中,这一个如日之方中的美好的成就,也就成为千 百年来古典诗歌中可望而不可及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