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张悦然《顿悟的时刻》
顿悟的时刻
20世纪以来,小说由关注外部世界转向对人的内心世界的呈现和探究,在这个领域,小说显现出电影等其他艺术形式无法取代的特殊魅力。19世纪及以前的小说都是采用上帝视角,站在云端俯瞰众生,主人公穿过曲折的故事,这段生命旅程显露出某种意义。至于这种意义主人公本人是否懂得,并不重要。只要读者明白就好了,因为故事是讲给读者的,道理也是说给读者听的。那个时候的一些小说承担着教化的功能,惩恶扬善,净化心灵,作者将这些意图加诸主人公的命运之上。到了20世纪,随着科技的发展、宗教的衰弱、个人意志的崛起,读者不再信任一个俯瞰芸芸众生、无所不知的叙事者,对于强硬塞给他们的道理,也感到十分不耐烦。上帝视角的叙事方式渐渐走向衰弱。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契约关系发生了改变,变得更为平等。作者不再像造物主那样驱使着他的主人公,而是追随他的主人公,用他的视角审视他者,感知世界。他想表达的道理和彰显的意义,不再游离于故事,凌驾在文本之上。作者的消隐,致使主人公成为他的代言人,传达着他的思考。仅凭主人公的行动是不够的,只有搭建主人公复杂的精神世界,才能呈现更加深入的思考。顿悟正是精神世界被照亮的某个时刻,也成为转而探寻人类内心的小说体现其戏剧性的一种方式。
“顿悟”的概念来自基督教,乔伊斯将其做了文学化的改写。他借用笔下的人物告诉我们,一次顿悟是一个人物、一种形势或一样物体的本质的“一次突如其来的精神显现”。从他的《都柏林人》开始,作家们逐渐越来越关注那些灵魂净化的高潮时刻。而且顿悟特别适用于短篇小说,因为在有限的篇幅里,很难充分展示人物所发生的复杂改变,顿悟成为一种展现人物改变的高效而极简的方式。同时读者不必经过漫长的阅读跋涉,在短时间内,就能收获一份提纯的思想、浓缩的智慧。
詹姆斯·乔伊斯(1882 - 1941)
在西方当代短篇小说里,顿悟的使用极为普遍。先前我们谈到的契诃夫的《带小狗的女人》《吻》和《熟识的男人》,主人公那些内心的转折时刻,都可以被看作是一次顿悟。在上面三篇小说里,顿悟的内容主要是主人公对自身处境的一种发现和重新认知。但是有的时候,作者会让顿悟悄然地漫溢出主人公的个体边界,来到更广袤的思想领地。也就是说,通过顿悟所揭示的不再是个人处境的真相,而是某种更大的关于存在的真相。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克莱尔·吉根的《南极》里的顿悟。小说的第一段是这样的:
每次这个婚姻幸福的女人离开家时总会想,如果和另一个男人上床,感觉会怎样。那个周末她决定试一试。那时正是十二月,她感到仿佛一道帘幔正垂下来,将过去的一年隔在另一边。她想要在自己还不算太老的时候试一试。她知道结果会令她失望。
看似平淡的叙述里隐藏了很多信息。我们可以知道这是一个关于出轨的故事,而且最终的结果,很可能一如女主人公的预料,“她知道结果会令她失望”这个开头已经定下了某种下降的基调,注定失望,却只身前往。
随着小说的推进,女主人公在城里如愿以偿地遇到了有魅力的男人。他们在酒吧结识,穿过集市和教堂——教堂的钟声在远处颇有意味地响起,像某种警醒,但那时女主人公已经喝醉,迫不及待地奔赴她的欲望。她跟着陌生男人来到住处,那里弥漫着颓败而古怪的气息,但是作为某种非日常的陌生事物,它们变成了情欲的刺激。男人给女主人公做饭的时候,女主人公以一种扮演日常生活的方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探险者的南极之旅。随后两个人共度了美好的夜晚,第二天早上女主人公离开了,她到旅馆取了行李,给家人买好圣诞礼物。一切都很完美,用适度的放纵、无人知晓的越界作为对庸常家庭生活的小小反抗。现在她该回家了。可是那个男人又出现了,他谴责女主人公的不告而别,并且再次引诱了她。距离返程还有一些时间,女主人公又跟着男人回到他的住处,作为告别,他们又缠绵了一次。男人忽然从抽屉里拿出手铐,将女主人公铐在了床头上。女主人公挣扎反抗的时候,却被灌下了催眠的咖啡。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男人穿好衣服,准备去上班,跟她吻别的时候,告诉她他是爱她的,让她试着去理解。随即他走了,留下女主人公,手仍旧被铐在床头上。她拼命挣扎和呼喊,然而我们唯一知道的邻居,是一个耳聋的老太太,根本无法听到她的呼救。窗户被冷风顶开了,而身上的被子已经被踢到床下,她整个人暴露在酷寒之中,血液渐渐变冷。她放弃了抗争,恢复了平静。
小说的结尾,她想到了那些探险队员,想到了南极,想到了地狱。“南极”作为这个小说的重要意象,指涉着人类一切冒险活动。即便看到骨骸遍地,依然无法阻止人们前往,因为危险总是充满了难以抵御的诱惑。那么为什么会提到“地狱”呢,“南极”和“地狱”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小说前面女主人公和男人的聊天中,也曾谈到地狱,女主人公说她不相信有地狱,还嘲笑了虔诚的修女。由此我们不难得知,作者认为人类贪婪地进行着种种冒险活动,是因为他们没有敬畏之心,不相信有终极审判这回事。她对女主人公暗含一种严厉的审视,只有在最后一刻的顿悟之中,女主人公的认识才无限向她靠拢,达成了某种一致,那时女主人公已经跳出了自身的处境,不再是为个人的安危而担忧。她想到的是整个人类所具有的一种本性。而这种认知的迁移和跳脱,是通过“南极”这一意象实现的。如果没有“南极”,女主人公从个人想到人类,将会显得突兀和刻意,小说的教化意味也会变得非常浓郁。这也是书写“顿悟”时需要警惕的事:顿悟必须从主人公的处境出发,必须是从她可以感知的事物漫溢出去,顿悟不是作者塞到主人公手里的小纸条,也不是空泛的口号或者真理。
我们将会在下面这个例子里,加深对于“顿悟”的理解。这个例子是雷蒙德·卡佛的《大教堂》。有一天,男主人公家里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是他妻子的朋友——一个年老的盲人。男主人公对妻子和一个盲人结下很深的友谊感到不解,也对盲人有种本能的反感,但是妻子还是热情地招待了他。吃过晚饭,妻子开始犯困,在沙发上睡着了,只剩下男主人公硬着头皮和盲人聊天。电视机在一旁开着,制造着一些声音,好像在帮他们消除一部分尴尬。很多美国作家都反对电视所代表的大众媒体及庸俗文化,在这里,卡佛写到“电视机”也具有这样的寓意。它不仅勾勒了一种美国人的日常生活状态,那个干扰性的声音,也提醒我们注意是什么控制了人们的心智,扼杀了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但是,随后电视机的作用发生了变化:电视节目里正在介绍一座大教堂。旁白的声音配合着影像,介绍着这座宏伟建筑的构造。盲人被吸引了,他询问男主人公教堂的外观是什么样的。男主人公努力描述,直至词穷。这时盲人说,不如你把它画下来吧,我把手放在笔上,跟着你的笔走,就能知道它长什么样了。于是,男主人公开始画,而盲人的手就骑在他的手上,跟着他前行。他们画了穹顶,画了柱子,盲人让他不要停,他们继续画,越画越流畅,有那么一刻,男主人公感觉是盲人在指引着他前行,他们渐渐离开了地面,飞上了穹顶。小说结束在盲人问男主人公感觉怎么样,男主人公回答,确实不错。
雷蒙德·卡佛(1938 - 1988)
可以说,这是一个标准格式的“顿悟”小说,规范、简洁、精巧,如果说它有什么不足,就是它太标准了,几乎是为一次顿悟量身定做的小说,直指主题,没有任何多余的部分,对于熟悉这种范式的读者来说,可能少了一点意外。但是由于顿悟的内容拥有沉甸甸的思想含量,所以这个小说仍旧呈现出极高的艺术价值。首先这个小说讲的是男主人公生活中某个超越自身局限的精神性的瞬间,而这个瞬间竟然是通过一个盲人完成的;其次,这个小说也在讲现代社会里人与人沟通的困难。我们每个人在某种意义上都是盲的,都有自己的所知障,但是作者相信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们可以冲破屏障,在更高的层面上实现交流。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大教堂是巴别塔的隐喻,背叛了神的人们流落世间,使用各自的语言,彼此无法交流。然而我们依然有可能超越边界,爬上巴别塔,彰显出我们身上的神性。但是这些顿悟,是否都是男主人公所能想到的呢?他究竟明白多少呢?小说结尾他说的那句“确实不错”,就显得很神秘。他似乎若有所思,但是他究竟思考到了什么?那部分留白,需要读者通过自己的思考来填补。而读者的思考势必会漫溢出男主人公的思维边界,也会漫溢出故事的边界。这正是顿悟式小说的奇妙之处,顿悟使我们脱离了主人公,也脱离了以他为中心构建的小说。主人公是某种意义上的引路人,就像《大教堂》里的盲人,我们因他而踏上旅程,但是在最后时刻他却消失了。因为那个时候,他的声音和思考已经不重要了,我们被我们所抓住的意义带着飞离了地面,升入高空。从这个角度来说,《大教堂》或许也可以看作是在描述一种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关系:我们怀着抵触之心进入文本,最终放下戒备,被带向精神世界的深邃空间,在那里与作者达成某种心灵默契。
谈到小说里的“顿悟”,有一篇作品怎么也绕不过去,就是乔伊斯《都柏林人》的最后一篇《死者》。男主人公带着妻子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晚,到他的姑母家参加一年一度的聚会。小说用大量的篇幅呈现了当晚的舞会和晚宴,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其中。男主人公颇为自我陶醉地发表了演讲,谈到他这一代人的野心与抱负,谈到不应该沉湎于记忆,徘徊于过往而停滞不前。他在聚会快结束的时候,才注意到妻子有些魂不守舍,原来是因为当晚有人唱的歌,使她想到了一个故人。他们回到旅馆,妻子讲起那段故事,在她还是一个女孩的时候,曾有一个男孩爱过她,当她要离开家乡的时候,男孩在她家外面的院子里站了一夜。后来妻子才知道,男孩回去之后得了风寒,不久就去世了。妻子睡着以后,男主人公一个人来到窗前,他意识到他所认识的妻子,已经是被那桩悲剧所改变和塑造的妻子。一切早已发生,他什么都做不了,那个死去的男孩将永远隔在他和妻子之间。随后,男主人公想到,我们活在一个死者建造的世界上。
他自己本身正在消逝到一个灰色的无法捉摸的世界里去:这牢固的世界,这些死者一度在这儿养育、生活过的世界,正在融解和化为乌有。
当他看到那些死者的存在时,此前他所认识的这个生者的世界的边界消融了,成为更大世界里的微小的一部分。随后的结尾一段,堪称最优美的散文体段落,乔伊斯让男主人公的视线越过目力所及,想象着窗外的大雪落在中部平原的每一寸土地上。
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在这里,男主人公看到的不再是生者与死者、现在与过去的对立,而是他们最终的会聚和统一。在这里我们再次看到,男主人公跳脱出眼前的个人处境——令他悲伤的爱情,将思考指向人类存在的本质。死者由单数的、具体的死者——那个男孩,变成了复数的死者,及至死者的整个世界。
我们会发现,在以上小说的顿悟时刻发生了一种奇妙的转化,个体作为某种象征,指向更广泛、更本质的事物。但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个体,却不能是笼统的、符号式的。《南极》里出轨的女主人公、《大教堂》里的盲人以及《死者》里逝去的男孩,他们都是被作为生动的个体来描述的。只有这样,读者才能完全浸没于叙事之中,无知无觉地完成转化,收获最终的那份意义。作者刻画的每一笔,都在约束人物,建立起边界。而到了结尾,作者所追求的却是最终边界消失的那个时刻,读者跨过人物,穿越故事,来到一片自由广阔之地。作为引领读者抵达那里的使者,人物的使命已经完成,陷入了沉默。他们的意识就此熄灭,却并未终结,因为读者代替了他们,接过了他们所思考的问题。在小说结束的地方,读者将会在这个作者与自己共建的精神空间里,开启一场新的思想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