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生于自然环境之中,而图维持其生活,则不得不对于自然环境有所改变。当其从事改变自然环境之时,而人所有之性质亦随而改变。人类改造自然环境同时亦变易人性之成就,谓之文化,亦曰文明,亦曰人文。文化乃自然环境之改造,而亦为人性之变易。自然环境,可谓人之外在之自然,人性可谓人之内在之自然。要而言之,文化可谓自然之改造。此所谓自然,兼内外而言之。
孔子日:“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又日:“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所谓文章与文者,即今所谓文化矣。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于有文化或能创造文化。
文化或文明,有广狭二义。广义之文化,指产业、经济、社会制度及学术思想一切方面。而狭义之文化,专指学术思想及教育而言。如常语有云:经济、政治之文化,则将文化置于经济、政治之外也。吾国之文化一词,本系对武功而言,今所谓文化之广义,则括武功在内矣。
关于文化之理论,可区为三部:一、文化系统论,二、文化变迁论,三、文化类型论。详语之则綦繁,兹但论其大要而已。文化系统亦即文化结构。文化含有如何之要素,其诸要素问之关系为何如?此文化系统论之所当论也。文化常在变易之中,其变易之原动力在何?此文化变迁论之所当论也。有创造力之诸民族,各自创造其独立文化,于是文化有不同之类型。各类型之同异何如?此文化类型论之所当论也。
文化所有之要素凡五,而共列为三层。五要素者:一曰正德,二曰利用,三曰厚生,四曰致知,五曰立制。正德亦曰尽性,利用亦曰宰物,厚生亦曰健力,致知亦曰穷理,立制亦曰尚群。正德者,扩充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也。利用者,宰制物质使各尽其用也。厚生者,充实生力令保其健也。致知者,穷究事理以知常而应变也。立制者,人不能无群,而群必有制度。制度时或失宜,则须变以通之。人生之达道,在于权时宜以立新制也。
《左氏春秋》以正德、利用、厚生为三事,实有见于人生要务之大端矣。正德可赅立制,利用可赅致知。故五事可约为三事。兹求其明显而无偏,故列为五事。《易传》日:“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此言精义、利用、崇德之关系,至矣微矣。精义人神者,穷理以知变也。利用安身者,宰物以保生也。穷理所以致用也,利用所以崇德也。不穷理则无以致用,舍崇德则利用何为哉?
文化之系统可别为三层:第一层曰产业,即生产事业。第二层曰群制,即群体制度。第三层曰学术,即道德学问思想艺术。产业者,即改造外在自然之事业,即利用厚生之实际也。群制者,即人群关系之系统,即立制之实际也。学术者,即对于自然之理解与关于当然之理想,以及表现理想之艺术,即正德致知之实际也。第一层亦可谓之下层,第二层亦可谓之中层,第三层亦可谓之上层。下层乃上层之所本也。上层乃下层之所至也,中层乃居于其中者也。下层譬如木之根,中层譬如木之干,上层则木之花与果也。
文化变迁之原动力何在耶?曰在于生产事业之变迁。人之生活状况之改进,基于人之生产状况之改进。产业之形式有变,则群制随之而变。群制有变,则学术思想亦随之而变。自东西古今之文化历史观之,每一类型之产业,有与之相应之制度,有与之相应之学术思想。是故产业形式之交易,乃文化变易之原动力也。所谓产业者,即人改造外在自然之事业。人改造自然之途术,决定人类文化之规模。人类之产业,或为牧畜,或为农业,或为工业。牧畜时代之人民,可谓尚无文化。而农业时代之文化,可谓为农业文化。工业时代之文化,可谓为工业文化。农业文化之各方面异于牧畜之生活;而工业文化之各方面,亦异于农业之文化。牧畜之民拙而猛,农业之民朴而宁,工业之民巧而狂。
生产事业之发达,为文化变迁之原动力,即利用厚生为正德致知之本也。用之不利,生之不厚,则无闲暇以及于正德致知。既利其用,既厚其生,然后德可正而知可致也。德正则人之群居益和,知致而生产之技术益精,此数者亦交致其功矣。如用利而不务育德,生厚而不务崇知,则穷其奢欲,极其纷争,不知大常,妄作而凶,争夺相杀,大乱不止,将并其利用厚生者亦丧之矣。此正德致知之所以不可不尚也。
当今之世,工业甚盛矣,而纷争益烈,何耶?其故有二:一惟务利用厚生而不务正德也。不尊德性,专以穷欲为事。欲不可穷,于是争夺无已。二工业之所产,犹有不足也。今日西洋工业之所制,固已惊心炫目矣,然如分之于全世界之人人,则犹有不足。未足均之于全民,则仅为少数人之所独享,于是争夺遂日烈。且不隆义理,惟图从欲。于是产业不以供给全民之生养为务,而以奇技淫巧相竞。玩物丧志,此之谓矣。是故利用、厚生、立制、致知、正德五者,得其均衡则治而盛,失其均衡则衰而乱,此文化之大常也。
文化有其内在之乖违:第一,文化之创造非尽精纯。人类工作乃不能无误者,所创造之文化常有谬妄之因素,其流弊常甚烈。第二,文化之利器可利用于违反文化之目的。庄子书云:“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而近世科学之助长残酷之战争,亦其一例矣。第三,文化遗产固为文化进步之基础,而亦常成为阻挠进步者。文化遗产常能束缚人之思路,而无形消蚀创造力。且文化遗产过多,后世之人仅学习此遗产,即须耗费甚多精力,而吸其精萃,去其粗滓,常非易事,于是文化遗产反而成为一种负荷。文化形式多因时制宜,过时则失宜,如仍迷恋之,其弊或甚于本无文化。《易传》日:“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文化有变迁,固文化自然之常,亦文化当然之则矣。
文化之流弊凡二:一,生产发达则人耽于逸乐奢靡而日娇弱。二,制度周密则人务于繁礼苛法而多诈伪。三,学术昌盛则人溺于空文戏学而崇虚浮。故文明民族有时反不足以与野人抗斗者,文化之流弊伤之也。体娇弱则失其与自然抗争之力;多诈伪则人群之内在团结不固;崇虚浮则丧其正德厚生之实功。于是反不若野人之强壮朴厚矣。文化之流弊,不可不审辨而匡救之也。
农业文化包容牧畜时代之文化端绪,而工业文化包容农业文化成绩,故人类由牧畜时代入于农业时代,由农业时代入于工业时代,可谓为进步。农业文化之利用自然,甚于牧畜;而工业文化之改变外物,又胜于农业。然祸福相伏,利害相依。得之于此,或失之于彼。是故农业之民,失之于弱而佞;工业之民,失之于躁而奢。当工业时代,工匠日与机器为伍,遂失农人乐天之趣。而善于巧取豪夺以有资产者,见习于淫奢而日以心斗,亦无宁静之乐。工业文化亦非文化之极规。由工业文化而再进,则可有超工业文化。超工业文化者,能保工业文化之长而免其短者也。
人类文化大体相同,以人性大体相同故,以地上环境大体相同故。而各民族之各自创造其文化,原非相谋,因而各独立创造之文化,莫不为有其特异之点,而不能尽同。每一独立文化之特异之点,常历久而弥显,而为一民族之文化之一贯精神。就此类特异之点而加以区别,则人类文化可别为不同之三类型:一曰中华型,二曰印度希伯来型,三曰希腊型。希腊型者,以战胜天然而餍生之欲为基本倾向。印度希伯来型者,以人神合一而消弭生之欲为基本倾向。中华型者,以天人和谐而节适生之欲为基本倾向。希腊文化,可谓为向外之文化;印度希伯来文化,可谓向内之文化;而中华文化,则可谓为内外合一之文化。老子有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希腊文化,主益者也。印度希伯来文化主损者也,中华文化尚中庸者也。印度与希伯来两民族之宗教,不同之处固多,而基本倾向则可云相同,其皆重慈爱、望来世,尤为若合符节。西洋中世纪之文化,实为希伯来型,可谓希伯来文化乘希腊文化之衰而入主欧陆。西洋近世文化,则是希腊文化之复兴。印度文化亦曾侵入中国,然中国文化尚能吸纳而裁制之以自保其本统,然蒙其影响已不少矣。今日中国文化又为西洋近代文化所震铄。其何以截长补短、兼采并纳西洋近代之创获,以裨益固有之精神,而卓然自立于世,与人并驾而不仅追随于后耶?是在于吾侪之勉力矣。
中国文化留滞于农业时代者垂三千年,而西洋古代工商业即较发达,迨及近世,复有工业革命,遂人于工业时代。今日以前之中国文化与西洋近代文化之异点,多系农业文化与工业文化之异点。然中国亦不能久滞于农业时代,而即将人于工业时代矣。由牧畜进而为农业,由农业进而为工业,此一切文化之所同。其变化之迟速不相同,其穷则变、变则通,则莫不同。然此一文化之农业时代,与彼一文化之农业时代,亦有其不同,此则文化类型区别之所在矣。文化之诸基本倾向,亦一切文化之所同有者。各文化之不同,在于其畸重畸轻之不同,在于其何种倾向为主导。中国思想中之三大系,儒墨道,实代表三文化型。中国文化为儒家型,印度文化可谓道家型,而希腊文化可谓为墨家型。
人类历史由物、生、知、义四者错综而成。物者外在之环境,生者人生之大欲,知者事理之知解,义者当然之理想。人类图其生活之充实与升进而演成历史,故人生之大欲实为历史之究竟动力。生活之充实与升进,有结于生活需要之满足;而满足生活需要之基本途术,在于改变外物。改变外物之事业,即生产事业。人类由有生欲乃有生产事业。人类之产业状况,以时而异。夫人类之生欲,终古如是也;而人类之生活状况,以时而异,其变异实系于产业状况之变异。故产业之改进,为人生其它方面之改进之所本,而可谓历史演变之要因矣。人有自觉及辨别外物之能力,于是有知识有学术。而知识学术之进步,虽基于产业之进步,而亦能发明新器具而促进产业之进步,此知识之实际功用也。然人不惟求生而已,更有贵于禽兽之德性,于是有关于当然之理想。人之历史,一方面为人欲之满足与冲突之历程,一方面亦为求达理想之历程。其所以穷究事物之理,以谋产业之改进者,亦求理想生活之实现也。人之义有二:一曰伦,二曰制。伦者人伦,制者群制。苟子曰:“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人伦之实践,群制之实际,固皆随生产事业之状况之变易而变易,然亦有影响于产业。如人伦不修,群制不良,则纷争不已,虽有精美之器具,亦无所用之矣。
历史可谓人之宰物以厚生、致知以行义之历程。宰物以厚生,然后可以有闲暇以致知而行义也;能致知而行义,然后其宰物以厚生者益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