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里的读书人:塞万提斯本人
塞万提斯家境比较贫寒,出身比较破落的贵族家庭,他基本是自学成才的一位文人。但是他有一个特点,我们在《堂吉诃德》里面可以看到,他是一个狂热的读者。比如在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第一部第九章有这么一段叙述:“我爱看书,连街上的破字纸都不放过。”当然这句话是整个小说的叙述者——第一人称“我”说的,但是很多研究者认为这个完全可以看作是塞万提斯自己的夫子之道,他真的是这样一个狂热的读者。
我们说《堂吉诃德》埋葬了一切的骑士小说,但是诸位,包括我在内,可能都没怎么看过西班牙或者整个欧洲的骑士小说。据我所知,中文翻译过来的只有王央乐先生翻译的《骑士蒂朗》上下两册,这可能是翻译成中文的唯一的骑士小说作品,也绝版多年了,今天想看只能到图书馆去看,希望人文社有机会重版。骑士小说不大容易看到,我们无从知道他号称要埋葬的东西是什么。其实在西班牙,如果再往前推几十年,你想看骑士小说也不是那么容易。
说到《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他从序言里面到第二部结尾的地方,都一再说我的任务就是要埋葬或者说扫清这些骑士小说的流毒,让大家彻底认清它的毒害。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你不用看其他任何传记,也不用看任何研究文献,你看《堂吉诃德》这本书就能够很轻易地发现,塞万提斯自己就是一个狂热的骑士小说读者。因为小说里面充满了大量的戏仿、抨击、颠覆骑士小说种种的桥段和情节。你想玩一个什么梗,前提是你要知道这个梗本来是怎么样的;你想戏仿一个文本,你首先要知道、读过、熟悉这个文本,才能谈得上戏仿和颠覆。无疑塞万提斯肯定是看过大量骑士小说的。我们随便举个例子,第一部第六章,这也是很有名的一章,让我们读起来百感交集的一章,讲的是堂吉诃德第一次冒险回来,在昏睡期间,他的两个朋友,一个神父、一个理发师,两个人清点他的书房,把精心保存、影响他一生的藏书都找出来,而且做了大检查一样,挨个品评了这些作品,这里有当时很多流行作品,有田园牧歌小说、爱情小说、冒险小说或者宗教作品,其中占主体部分的都是骑士小说,这两位“审查官”挨个评点一下,特别是那位神父。能写出这样对话的人显然都是读过这些作品的,都是对这些作品很有了解的。而且他没有完全一概地抹杀,比如里面说《阿玛狄斯·台·咖乌拉》,他说这是所有骑士小说的祖宗,还是应该留下的,包括我刚才说的《骑士蒂朗》(杨绛译为《著名的白骑士悌朗德传》),这些都是精品,如果付之一炬太可惜了。所以他对骑士小说的态度也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也是深受骑士小说影响的,他也是非常熟悉骑士小说扎根的骑士文化的。
我们再回到刚才看到的这一段,他为什么会提到自己特别爱看书,连街上的破字纸都不放过呢?这一段是他在托雷都的旧货市场上(就像我们今天去书店一样),在那儿找旧书。为什么书里会写出这么一笔?明明讲堂吉诃德的故事,你把叙述者的生平、是怎么找书的拿出来干什么?第一部第九章非常有趣,可以说是分水岭式的一章,也可以说是关系全书结构的一章。我们稍微追溯一下上文,也就是第八章发生了什么。
第八章讲的就是堂吉诃德的冒险,恰恰讲到堂吉诃德碰到一个比斯盖人,两个人剑拔弩张,各举宝剑,按照书里的说法,如果不加阻挡,眼看都要把对方砍成裂开的石榴,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比喻。这个剑到底砍下去没有呢?就像我们看金庸的《雪山飞狐》一样,最后这一刀砍下去没有?第八章讲到这儿的时候没有下文,这时候叙事者自己跳出来说:对不起,作者讲到这儿没有了,我没有存稿。这是什么感觉呢?就好像你在电影院看电影,看到紧要关口,突然导演出镜说对不起,后面没有胶片,就拍到这儿,再见。这样的话,观众肯定退票不干。这里的叙述者“我”也不甘心,所以他想方设法到处找找,看有没有可能找到《堂吉诃德》后面的故事,于是就有了第九章他在旧货市场捡字纸。
果然让他捡到了,他发现一个孩子卖些旧纸,他说:
“因此我从那孩子出卖的故纸堆里抽一本看看,识出上面写的是阿拉伯文。我虽然认得出,却看不懂,所以想就近找个通晓西班牙文的摩尔人来替我译读。”然后他找到一个人,他说:“我讲明自己的要求,把本子交给他。他从半中间翻开,读了一段就笑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笑旁边加的一个批语。我叫他讲给我听;他一面笑一面说:‘书页边上有这么一句批语:“据说,故事里时常提起的这个杜尔西内娅·台尔·托波索是腌猪肉的第一把手,村子里的女人没一个及得她。”’”
这时候,这个叙事者“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了,因为这里提到堂吉诃德想象中的意中人杜尔西内娅,他一听这个故事看来是跟堂吉诃德有关的故事,于是他赶紧买下这些纸,请这个摩尔人替他翻译,因为阿拉伯语他读不了。而且他还不放心,手稿太宝贵了,他专门把这个摩尔人请到家里,管吃管住,给他工资,让他用15天时间把这个稿子译出来。
这里面有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自己听到这个名字不胜惊讶,立刻猜到这些抄的是堂吉诃德的故事,然后买下请他翻译,“一个半月以后,他全部翻完”,下面一句说:“以下都是他的译文。”这句很有意思:你拿着一本《堂吉诃德》,从第九章中间以后,号称都是译文,也就是说,西班牙文学史上,甚至世界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它号称自己是翻译文学。
如果我们继续往下看,这里还有很多我称之为叙事的“乾坤大挪移”的一些东西。比如第二部里面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第二部里面的很多人物都读过《堂吉诃德》第一部,甚至堂吉诃德自己还跟同为小说人物的这些人来讨论第一部里面的情节和人物。如果大家觉得这个还是感受不到好玩之处在哪里,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们换一个场景,如果是《红楼梦》第23回,黛玉读的不是《西厢记》,也没有读《牡丹亭》,她读的是《石头记》,跟宝玉一起探讨《石头记》前22回人物的塑造以及叙事的得失。你想想,如果读到这个版本的《石头记》是什么感觉?某种程度就可以对应我们读到《堂吉诃德》第二部的感觉。
西班牙语世界的大作家博尔赫斯有一篇文章,也是谈跟阅读相关的迷宫。博尔赫斯非常喜欢《一千零一夜》,他举了《一千零一夜》的例子。我们知道《一千零一夜》是讲有一个国王非常残暴,每天都要娶一个少女做妻子,第二天早晨就把她杀掉,再娶新的。直到出现一位美丽、勇敢又聪明的少女山鲁佐德自告奋勇嫁给他,每天晚上给他讲故事,国王听这个故事太有意思,总想听下面发生了什么,所以不忍心杀她,这样的故事讲了一千零一夜。但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里面有一个故事非常奇特,跟我们今天的话题紧密相关,就是发生在第602夜的故事。在第602夜,这位年轻、智慧、勇敢的王后给国王讲故事,她说从前有一个地方,有一个国王非常残暴,他每天都要娶一位少女做妻子,第二天他都要砍掉这个少女的脑袋,直到出现一位美丽、勇敢又聪明的少女给他讲故事。这里国王听到了什么?我们听到了什么?我们听到包含所有故事的那个总故事。但是这里有一个什么危险呢?就是死循环,这个故事将永远地讲下去,讲着讲着,永远讲到第602夜,再也讲不到第603夜。
博尔赫斯
所以博尔赫斯专门举了这个例子,他为了更加直观,又举了一个图像型的例子,他说你想象一下,如果在英国有一块土地,经过精心平整,由一位地图绘制员在上面画了一幅英国地图,这地图画得十全十美,完美到什么程度呢?再小的细节都丝毫不差,也就是说英国的一草一木在地图上都有对应的表现,这绝对是完美的地图了。但是如果它这么完美,这幅地图就应该包含自身,因为这地图所带的草坪就在英国,所以这个地图应该包含地图中的地图,而第二幅地图也应该包含图中之图的地图,依此类推,直到无限。所以这是一个不断的、无穷的,到了想想都有点可怕地步的套盒结构,我们也称之为是镜子回廊——无数的镜像彼此叠加。博尔赫斯这篇文章的名字叫作《吉诃德的部分魔法》,他说:
“堂吉诃德成为《堂吉诃德》的读者,哈姆雷特成为《哈姆雷特》的观众,为什么使我们感到不安?我认为我已经找到了答案:如果虚构作品中的人物能成为读者或观众,反过来说,作为读者或观众的我们就有可能成为虚构的人物。”
所以我们可以从这个层面来了解为什么有人把《堂吉诃德》视为整个西方现代小说的缘起或者鼻祖,因为这里面充分体现了,或者某种程度上首先体现了现代小说的核心征候,就是他混淆了或者涂抹了所谓的真实与想象、历史与虚构、叙事与事实之间曾经一度分明的界线。我们今天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获取信息的技术可以说是空前的,我们从各种渠道获取大量的信息,但是我们想要判断某个事件的真伪,恐怕除了少数的专家以外,对我们来说也是一个空前的挑战,我们的信息不是不够,反而是过剩,而且我们更加无从判断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构、什么是想象、什么是对现实的操控。所以今天我们认为正史的东西,也许它是一个操控、涂改的产物,也许那些我们视之为或者自称它是虚构的、想象的产物中间,承载着更多的历史真实。我就不举例子了,我们还是很容易在身边找到这样的一些例子的。
刚才说的是塞万提斯和《堂吉诃德》中的阅读迷宫,在《堂吉诃德》第二部第三十二章有一个非常好玩的细节。第二部某种程度上比第一部好看,但是这种好看恰恰建立在第一部的基础之上。第二部第三十二章发生了什么呢?第二部出现一对公爵夫妇,这对公爵夫妇确确实实读过第一部《堂吉诃德》,所以他们是《堂吉诃德》的粉丝,是硬核读者,他们觉得这个人很好玩,所以他们专门把堂吉诃德请到自己的城堡里面,按照堂吉诃德想象的世界对待他,也就是跟他一起入戏,一起来编织想象的世界。这里有一个对话特别好玩,公爵夫人在宴席之间问堂吉诃德,说:“可是有口皆碑的新书堂吉诃德先生传(这是指《堂吉诃德》第一部)该是信史吧?从那本书上看来好像您从没见过杜尔西内娅小姐,世界上压根儿没这个人……”这时候问题出现了,当然堂吉诃德有一个精彩的回答,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下。但是问题本身非常有意思,有人说这可能是第一次在现代小说史上出现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来质疑与他同为小说中的另一个人物的真实存在。这里面的公爵夫人当然是《堂吉诃德》中的一个人物,但是她却质疑跟她同为小说人物的杜尔西内娅的存在,她说她是不是虚幻的,是不是虚构的?
第二部一开始,堂吉诃德跟他的朋友讨论《堂吉诃德》第二部的时候有一句问话,他说是不是作者预告还出第二部呢?他的朋友回答说这个说不准,第二部指不定出不出,因为续作一般没有原作好,第二部指不定出不出。
问题是我们现在读的对话恰恰在第二部里面。所以这里如果用术语说,就叫作元小说性,就是它有一个反身自指,有一个自我指涉,小说在谈论自己。我们所谓的元小说,说粗疏一点就是谈论小说的小说,指向小说自己的一种谈论。这样的元小说性也好,或者这样的自我指涉也好,确实是今天很多文学史家或者评论家推崇《堂吉诃德》的一个原因。
《堂吉诃德》里的读书人:牧羊女玛赛
我们再看另一位读者,这是一个女性读者。但在开始之前我先引入四百年后的一个小说中的人物,如果读过《百年孤独》的人可能有一些印象,里面有一个姑娘叫美人儿蕾梅黛丝,《百年孤独》里浓墨重彩各种描写她的美貌——她有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美貌:“岁月流逝,她却永远停留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幸福地生活在自己单纯的现实世界里。”而且她对穿着打扮完全没有意识,为自己缝制了一件麻布的长袍往头上一套,就简单地解决了穿衣服的麻烦。她的头发也厌烦家人总要梳理,所以索性剃了光头,把头发给圣徒像做假发。但是,“她越是抛开时髦只求舒适,越是罔顾成规仅凭感觉行事,她那不可思议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对男人也越有诱惑力”。小说里面有很多人为她殉情而死,为她疯狂,她自己完全不能理解。她就是这样一个有超自然美貌的人物,但是这样一个人物,我们可以在西班牙语的文学源流里面能找到很多原型,比如在《堂吉诃德》里面就有一位。我们在文学史的主题里面,对这类女性有几种说法,有的叫“无情的美人”,也有的叫“红颜祸水”,实际上就是所谓“致命的女人”(femme fatal),但这样的女性都极其美丽,有着不可抵挡的美貌,但又是冷若冰霜。
在《堂吉诃德》里面也有这样一位所谓致命的女性。我这里放了一张图,《堂吉诃德》第一部第十一章开始提到,一直到十四章结束,尤其十二到十四章,用很多篇幅来谈论这个姑娘。她是牧羊女玛赛。据说她非常美,她本来是一个大财主的女儿,后来她父亲去世给她留下万贯家财,但是她并不是在家里享受做大小姐,她非要跑到山野之中当一个牧羊女,去牧放羊群,这就引发大批的年轻贵族子弟跑到山野间,希望能够碰到她,一睹芳容,甚至在树林里凡是大一点、粗一点的树上都可以看到用小刀刻着她的名字,旁边画一颗心,或者在她名字上刻一个王冠,表示她是美人中的王后,美人中的女王。
甚至有一位小伙子到了什么程度呢?因为玛赛没有接受任何人的求爱,结果这位小伙子伤心欲绝,写了绝命诗之后自杀了,但是他在遗嘱里说一定把我葬到我第一次见到牧羊女玛赛的地方,于是他的朋友们扛着他的遗体来到山野之间,在他第一次见到玛赛的地方,准备把他下葬。下葬之前举办了一个仪式,他的朋友拿出他的绝命诗念一念,无非是说这个姑娘多么美,我为她多么伤心,她却对我如此无情,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内容,所以小说里面描写得好像一出很热闹的戏剧一样。但是就是在这样一个葬礼戏剧的高潮阶段,马上要下葬的时候,就像这幅名画里出现的一样,在我们视野焦点的地方,主人公玛赛出现了,这是她第一次出现,也是最后一次出现,她在全书中唯一一次出现。这里没有过多的形貌描写,但是书里把她描写成像一次神圣的显现一样。然后是玛赛长篇的独白,她为自己辩护。因为她一出现,这些朋友们就说你这个毒蛇,你这个妖精,你害死我的朋友,居然还有脸出现。但是这位姑娘,她给自己做了一个长篇陈词,说完之后她就走了,我们看一下这个陈词也是非常精彩,翻成中文也很漂亮。很长,我截取几个片断分享一下。
她说:
“照你们说:我天生很美,害你们不由自主地爱我;因为你们爱我,我就应该也爱你们。你们是这么说,甚至这么要求我的。我凭上帝给我的头脑,知道美的东西都可爱。可是不能就说:因为他爱你美,你就也得爱他。也许爱人家美的,自己却生得丑;丑是讨厌的。假如说,因为我爱你美,所以我虽丑你也该爱我,这话就讲不通了。就算双方一样美,也不能因此有一样的感情。美人并不个个可爱;有些只是悦目而不醉心。假如见到一个美人就痴情颠倒,这颗心就乱了,永远定不下来;因为美人多得数不尽,他的爱情就茫无归宿了。我听说真正的爱情是专一的,并且应当出于自愿,不能强迫。我相信这是对的。那么,凭什么只因为你说很爱我,我就该勉强自己来爱你呢?假如天没有把我生成美人,却生得我很丑,请问,我有理由埋怨你们不爱我吗?况且你们该想想,美不是自己找的,我有几分美都是上帝的赏赐,我没有要求,也没有选择。譬如毒蛇虽然杀人,它有毒不是它的罪过,因为是天生的。我长得美也照样怪不得我。一个规矩女人的美貌好比远处的火焰,也好比锐利的剑锋;如果不挨近去,火烧不到身上,剑也不会伤人。”
这是非常漂亮而且修辞上非常有力的自辩文,有人说这个牧羊女玛赛是不是在萨拉曼卡大学进修过,萨拉曼卡大学可是整个欧洲非常有名的大学,她肯定学过修辞学。
下面有一段也很精彩,她说:
“我是个自由的人,我要优游自在,所以选中了田野的清幽生活。山里的绿树是我的伴侣,清泉是我的镜子;绿树知道我的心情,清泉照见我的容貌。我是远处的火,不是身边的剑。见了我的相貌对我有痴心的,听了我的话就该死心。我对格利索斯托莫或其他人——反正我对他们每个人都没有假以辞色,谁都没有理由痴心妄想。该是他执迷不悟害死了自己,不是我什么狠心。如果说他要求正当,我应该答应,那么我也有回答。他在挖坟坑的这里对我倾诉正当的愿望,我就对他说:我愿意一辈子独身,把我贞洁美丽的躯壳留给大地消受。我讲得这样明白,他还不死心,偏要逆水行船,他掉进地狱去有什么说的呢?假如我敷衍他,就是我虚伪了;假如我答应他,就违背了我高洁的心愿。我已经对他讲得透亮,他硬是不明白;我并没有嫌恶他,他自己伤心绝望。你们说吧,凭什么理把他的苦痛怪在我身上呢!他受了骗,才可以埋怨;我答应了他又赖,他才会失望;我勾引了他,他才可以空欢喜;我迎合了他,他才可以得意。他没得到我的许诺,没受我欺骗、勾引、迎合,怎么能骂我狠心杀人呢?老天爷至今没叫我爱上人,要我自投情网是妄想。但愿我这番表白对每个追我的人都有好处。”
非常漂亮的一篇十七世纪女权主义宣言。
最后看她怎么收束这样一个独白的,她说:
“大家请听吧:从今以后,如果谁为我死了,那就不是因为妒忌或遭受了鄙弃。一个人如果谁也不爱,不会引起妒忌;把话说得直接爽快,也算不得鄙弃。称我猛兽和妖精的,不妨把我当作害人的坏东西,别来理我;说我无情的别来奉承我,说我古怪的别来结交我,说我残酷的别来追求我。我这个猛兽、妖精、无情残酷的怪物,既不找你们、奉承你们、结交你们,也不用任何花样来追求你们。格利索斯托莫急躁狂妄,害死了自己,我幽娴贞静有什么罪呢?有人要我在男人中间保持清白,可是为什么不容我在山林里洁身自好呢?你们都知道,我自己有财产,不贪图别人的钱。我生性自由散漫,不喜欢拘束。我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我没有欺骗这个,追求那个;没有把这个取笑,那个玩弄。我有自己的消遣:我和附近村上的牧羊姑娘们规规矩矩地来往,还要看管自己的羊群。我的心思只盘旋在这一带山里,如果超出这些山岭,那只是为了领略天空的美,引导自己的灵魂回老家去。”
牧羊姑娘玛赛说完一大篇的辩护词后,“她说完不等谁回答,转身就走进附近树林深处去了。大家觉得她的慧心不亚于她的美貌,都倾倒不已。有些人给她美目的光芒夺去魂魄,尽管听了她一番表白也没用,还想去追她。”这时候我们的主人公堂吉诃德出面了,也有人把这一幕视作小型的法庭审判,这边有原告,有被告,有被告自己的辩护陈词,这时候有一个法官最后敲定,主人公堂吉诃德就扮演了法官一锤定音的角色——堂吉诃德看到这个情况,觉得正需要他的骑士道来保护落难女子了,他按剑朗朗地说:“不论你们什么地位、什么身份,都别去追美丽的玛赛;谁胆敢去追,别怪我恼火!她已经把话讲得一清二楚:格利索斯托莫的死怪不得她,她并没有错。谁求婚她也不会答应。像她这样洁身自好的,全世界独一无二;所有的好人都该敬重她,不该追她、逼她。”
这个故事告一段落了,但是就在这章最后要结束的地方,作者专门加了一笔,说得很明确,他说:“堂吉诃德决计去找牧羊姑娘玛赛,全心全意为她效劳。”这一笔加得很有意思,我们看整个《堂吉诃德》里,堂吉诃德是一个忠贞不贰的情人,没有什么出轨变心的时候,他一心都放在他想象中的心上人杜尔西内娅身上,既然是这样,而且他的骑士道也要求他做一个忠贞不贰的情人,为什么这里会有这样一笔?说堂吉诃德要去找这个姑娘,而且要全心全意为她效劳?
这其实是很有意思的问题,当然大家可以根据自己不同的理解有不同方向的诠释。其中有一个西班牙评论家的解释,我个人还是比较认同的。他说堂吉诃德为什么决心为她效劳?这不是什么爱情的结果,也不是什么一见钟情,而是堂吉诃德在牧羊女玛赛身上看到了他自己,某种程度上他看到了一个女版的堂吉诃德。因为牧羊女玛赛也是一位被阅读改变了生命的读者,何以见得?我刚才念的那一段里有几句说“山里的绿树是我的伴侣,清泉是我的镜子;绿树知道我的心情,清泉照见我的容貌”。如果大家熟悉当时西班牙流行的一些文学或者文体的话,就知道这样的表述是非常熟悉的,而且是非常典型的,典型在什么地方?这些话很像是从当时流行的田园牧歌小说里面照抄出来的一样,而且牧羊女玛赛并不是完全没有文化的人,她也是一个读者,读过很多书,家里有钱买得起书。所以很有可能她像堂吉诃德疯狂地、如痴如醉读骑士小说一样,她可能读过大量当时西班牙非常流行的像《狄安娜》这样一些田园牧歌小说。她为什么决定抛下万贯家财跑去当牧羊女呢?我们能想到最合理的解释是她书读多了,也“读坏了脑子”,要过一个像田园牧歌小说里面的生活,因为小说里都是牧羊人、牧羊女,在绿草如荫、清泉流淌的地方,互诉衷情或者赞美大自然,或者倾听大自然的天籁之声,这些都是田园牧歌小说或者诗歌里面套路性的一些场景。所以这里面有一种惺惺相惜,两个人都是被自己的阅读改变了生命,都想把自己的生命放进阅读世界,或者说是抹除虚构与现实之差别的读者。
如果大家觉得还不够有说服力的话,我们再看一看《堂吉诃德》后面,也就是第二部的时候,当堂吉诃德被乔装打扮的白月骑士打败以后,他按照自己的承诺,一年之内不能再当游侠骑士,桑丘还给他出主意,说咱们当牧羊人吧。为什么会有当牧羊人这个选项?这也是读书读的,是另一种文学,就像我们读完武侠想当侠客,读其他的东西想穿越。他也是换了另一种文学的模式来进行他的角色扮演。所以他们俩商量好了,甚至堂吉诃德给自己和桑丘都起了意大利式的名字,因为田园牧歌小说里面牧人的名字一定要听起来有意大利味,有异国情调才好。他们俩还畅想了日后的牧羊人生涯,他说:“咱们在山林旷野里来来往往,唱歌吟诗;清澈的溪泉、浩荡的河水供我们喝,蜜甜的橡树子由我们放量吃,坚固的软木树干让我们坐,杨柳给我们绿阴;玫瑰给我们甜香,广阔的草原是花花绿绿的大地毡;我们呼吸的是新鲜空气,照明的是星星月亮……”这些表达、这些憧憬、这些想象的场景,恰恰跟牧羊女玛赛所表述、所生活的场景是重合的,因为他们都有共同的源头,就是同样的阅读、同样的文学来改变、塑造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想象、他们的感受。
这里两个图是两个封面,一个是比较早的版本,一个是更加现代的版本,都是塞万提斯自己写的田园牧歌小说《伽拉苔亚》,所以塞万提斯不光写《堂吉诃德》,也写其他的,包括田园牧歌小说他也非常熟悉,他也写过这样的作品。
《堂吉诃德》当时为何畅销?
我们读《堂吉诃德》的时候,前面有一个译者杨绛先生写的译序,其中引了当时流传很广的一个逸事,他说西班牙斐利普三世国王有一天在自己王宫的阳台上,看到对面有一个学生,一边看书一边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国王跟他身边人说,这个学生要不然是一个疯子,要不然就是在读《堂吉诃德》。果然,派人把这个学生找过来一问,真的是在读《堂吉诃德》。但这样一个逸事,我们今天看起来觉得有点隔阂,有点摸不着头脑,因为今天读《堂吉诃德》,有些情节是有点可笑,但是谁也不会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实际上这里确实有很多很有趣的,甚至会引起笑声的梗,但这些梗因为时空的隔阂距离,我们get不到,我们今天试图来扮演或者贴近堂吉诃德或者塞万提斯同时代的读者,他读这样一本书的时候,最初的读者他们可能是什么样的感受或者读者反映。
我不举书里的例子,我举一个不是书正文的例子,是这个书封面的例子。当然不是我们今天拿到的这个网格本,而是1605年,也就是《堂吉诃德》第一部第一版的封面。这样一个封面看起来还是挺古雅的,但是你有没有想到,其实堂吉诃德同代读者看到这个封面就能笑起来,这里面其实有很多梗,有很多戏仿的东西在。
我们看一下这个封面。我们觉得这个书籍的封面设计太不科学了,按照我们今天的想法,书名并没有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而是最上面两行。中文翻译成“奇情异想的绅士或者乡绅”,所以上面两行“EL INGENIOSO”,中文翻译成“奇情异想”,这当然有很多文化背景,我们今天没有时间来谈这个问题。下面“HIDALGO”就是绅士或者乡绅的意思。然后是主人公堂吉诃德的名字“DON QVIXOTE”,我们为什么说这里设计得不好?因为它把“堂(DON)”放那了,“吉诃德(QVIXOTE)”竟然拆开了。我们说,你可以改字号或者调版式,怎么能把主人公的名字拆开?你能想象一个中文书名“堂吉诃德”几个字不在一行,“堂吉”一行,后面“诃德”一行,这个太奇怪了。但是这个版本就是把“DON QVI”和“XOTE”拆开了。当然我们可以解释说,可能这个书印得比较匆忙,没来得及细设计,可能有这个因素。但更可能这里有文化背景和语言因素,因为当把这个词拆开的时候可能有一些“笑果”出来,因为第一个音节很像拉丁文的“谁”,这样一换行,把“XOTE”放在后面,这里就成了“DON QVI”。这个“谁”有时候对应西文就是无名之辈,没有人,“堂”翻译成先生,这就成为了“没有名先生”或者“无名之辈先生”,这个效果就有一点梗在里面。包括后面的“XOTE”,在西班牙当地方言有傻瓜的意思,所以把这个拆开就是“笨蛋先生”“无名之辈先生”。这么好好的一个很重要的主人公,结果无形中添了一些可笑或者搞笑的元素在里面。
下面没有什么说的,“DE LA MANCHA”就是拉·曼却,翻译成“拉·曼却的绅士堂吉诃德”。这里有很多问题,首先堂吉诃德的“堂”,书里也说了,堂吉诃德自己原名叫吉哈那。他虽然是一个小小的绅士,但是他在整个贵族阶层里是最底层的,他没有资格用“堂”这个头衔。所以“堂”本身有一点讽刺在里面,如果你看到书以后,这个讽刺意味更重。还有“拉·曼却的堂吉诃德”。拉·曼却是西班牙中部地区,在西班牙历史上相对来说不是特别富裕,也不是文化特别出彩的地方,今天去西班牙旅行,我们常常坐大巴从马德里往南方走,路过拉·曼却地区,感觉满眼都是黄色,景色比较单一,土地也不是那么富饶,不像南方或者瓦伦西亚这样的地方。在当时人的眼中更是如此,拉·曼却就像我们今天说的“大农村”一样,是比较“土”的地方。所以他等于是来自一个很土的地方的堂吉诃德先生。
为什么我们说这里有搞笑的效果呢?《堂吉诃德》这本书对标的是骑士小说,它讽刺的也是骑士小说,它也是把自己当成另类骑士小说出版,如果我们看看当时其他骑士小说的封面、人家的标题是什么样儿,你就能看出搞笑的意味在哪儿。
我在旁边列了一个当时非常有名的骑士小说,也就是在《堂吉诃德》第六章专门提到的,号称一切骑士小说的祖宗,也就是著名的《阿玛狄斯·台·咖乌拉》。你看人家这个书名写得多好,首先里面没有出现“堂”。其他骑士小说书名很少出现“堂”,为什么?因为这些骑士小说的主人公都是一些王子或者出身非常高贵的人,他们已经不需要一个“堂”的头衔来彰显他们的高贵,而堂吉诃德先生恰恰是很土的乡野地方小绅士,连使用“堂”的资格都没有,你偏偏给自己冠上一个“堂”的头衔,所以这里可笑的戏仿的地方就出现了。我们再看看主人公的名字阿玛狄斯·台·咖乌拉,“咖乌拉”是什么地方说法也不一样,有人说是今天的威尔士,也有人说是某一个传说的地方,总之在当时西班牙读者眼中,咖乌拉这个地方,感觉或读起来很上档次,一听就是很有异国情调、传奇色彩的地方。人家是来自传奇色彩地方的出身高贵的骑士,而你却是拉·曼却这个地方来的“堂吉诃德”。所以这个书名,对塞万提斯同代的读者来说,能够产生一些搞笑的意味,可能就会带出会意的笑容来。
说到堂吉诃德名字的时候,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吉诃德本身有什么意思?他原来叫吉哈那,后来改名叫吉诃德,把几个字母调整了一下。但其实吉诃德这个词在西班牙语里是有意思的,只不过今天现代的西班牙语里很少用到,它是一个很偏很冷门的词,实际上指的是中世纪骑士全身铠甲、全身装备的一个部分,是哪个部分呢?我这里有一张全身铠甲图,所谓吉诃德恰恰是护大腿的部分。所以另一个比较讽刺的意味又出现了:我们知道人的身体是有等级的,在生理上没有什么等级,但是在文化里是有等级的。中文里面也有上半身、下半身的说法,显然上半身要比下半身更加正式,一说下半身好像有点不太正经的感觉。而且今天不管是中西文化里面都有类似的表达,比如说这个人是我的左膀右臂,没有人说这个人是我的左大腿、右大腿,为什么要歧视下肢呢?因为这里有一个文化等级。所以你起什么名字不好,你起中世纪盔甲的名字也挺好,但是你为什么要起一个护腿甲的名字?遮大腿的部分,这不是很雅的部位,他偏偏选了这样一部分作为主人公的名字,这里也可以看出搞笑或者戏仿的味道。
我们刚才从《堂吉诃德》1605年的出版聊起,当然这里也有很多其他好玩的信息,以后有机会也可以聊,比如1605年的版本里还有定价、官方出版的说明材料,可能我们对这些没有太大兴趣就翻过了,但这里还是可以看到比较好玩的信息,比如这个书卖多少钱、贵不贵,这些大家也可以猜测一下,《堂吉诃德》1605年的版本贵不贵?如果我们看定价的时候,你大概就会有一些概念。
当时按官方定价要卖290.5马拉维迪,我们姑且说290块钱,当然比我们1块钱的购买力弱一点。当时的购买力是什么情况呢?据说根据当时的物价,一公斤羊肉要28块,牛肉要16块,你买这本书的价钱起码可以买十公斤以上的羊肉,而且羊肉要比牛肉贵很多。我为什么说这个细节?你读《堂吉诃德》第一章说到吉哈那的身世,他每天吃什么?他吃沙锅杂烩,这里面专门说牛肉要比羊肉多,为什么牛肉比羊肉多?因为羊肉比牛肉贵很多,羊肉28块,牛肉才十几块钱。这里也从侧面看出这位乡绅家里并不是非常宽裕,他听起来跟贵族一样,但是都吃不起纯羊肉,他必须弄点便宜的牛肉。但是就算家里不宽裕,他还是花了巨资,花290块钱,够他吃二十斤羊肉的钱,买了跟《堂吉诃德》类似的骑士小说。当时看书也是很花钱的,所以清点他藏书的时候有一百多本,我们今天看也不多,但是他这样一个小乡绅买一百多本书真的要卖地了,小说里也提到,为了买这些骑士小说,他把几亩薄产都卖了。
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这个书定价290多,其实不便宜的。卖得怎么样?在当时卖得不错,很快加印了,虽然第一版印得太匆忙,有很多错别字,但后来很快纠正又出版,而且很快出现盗版,甚至还有人偷运到美洲的殖民地去,因为当时美洲不允许把西班牙骑士小说(属于违禁品)运过去,《堂吉诃德》一直成为走私品,卖得相当不错。但根据传记作家研究,《堂吉诃德》的作者塞万提斯自己可能没挣到太多钱,对他的经济状况没有起到根本性的改善。
我们可以想象,塞万提斯同时代的读者要花一笔不小的开支来买这个书,而且还会觉得是很有趣的书,很好玩的书,我想他们愿意花这个钱买。很多人买,使它成为畅销书因为他们觉得这本书很好玩,很逗乐,在书的封面就埋了这么多梗,里面有更多好玩的东西,大家看得前仰后合,看得非常开心。这就是塞万提斯同时代或者稍晚一些的人对《堂吉诃德》的主流评价,认为它就是非常逗乐的畅销书。塞万提斯自己也没有把这本书当作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创作,如果让他推荐一本最看重的作品,他肯定不会推荐《堂吉诃德》,他可能会推荐他的某些诗作,也可能推荐他最后的一部长篇作品,名字很长的,有一个中文译名挺好玩,还挺传神的,叫《王子公主历险记》,这个译名某种程度上能够体现他后来那部长篇的风格。所以他更看重的是后来那部更加传统的,或者说更加套路的,更加类型文学的作品。
今天,《堂吉诃德》为什么重要?
但就是这样一个连作者自己都不是很看重的,同代人都认为是搞笑之作的作品,在四百年后,甚至都没用四百年,已经成为世界级的经典。我们每个人见仁见智,都在里面看到一些不同的东西,有人看到悲剧性的英雄,有人在桑丘身上看到改造国民性的希望,陈众议老师编过《塞万提斯学术史研究》,也编过塞万提斯的评价文集,北大的钱理群老师写过一本《丰富的痛苦: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讲的是这两个人物在中国的传播史。《堂吉诃德》的部分,讲到从周氏兄弟开始,到后来很多的不管是革命人物也好,文学人物也好,他们对《堂吉诃德》都有各自精彩又迥然不同的解读。
为什么会把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并列?当年屠格涅夫有一篇非常重要的,可以说是塞学史上里程碑式的文章,就是他把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并列,把他们提升到人性的两极,一个永远优柔寡断,是永远的思想者,却很难付出行动。另外一个是不假思索、不加反思而充满热情或者不切实际的幻想的人。一个是行动派,一个是犹豫派或者沉思派,比如《当代英雄》的主人公就可以放在哈姆雷特的序列里面,当然我们也可以把很多人放到堂吉诃德的序列里面。也许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堂吉诃德和一个哈姆雷特,可能占的比例不同,或者有时候哪个更加站到前台,影响我们的生活更多一点。
每次谈到这里,我都要引用当年周作人在北大欧洲文学史课上的一句判语,他说“凡一时之讽刺,至今或失色泽”。四百年前的那些梗,如果我们不做功课的话也get不到,当时那些讽刺今天也并不觉得那么可笑。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看这样一本书?“而人生永久之问题,并寄于此,故其书亦永久如新”。所以,这本书为什么能够成为常读常新的经典?因为可能有一些人生永久的问题在里面,包括理想和现实的冲突,思想和行动的张力,我们都会在里面看到一些影子。
有人说堂吉诃德和桑丘,这一对组合就非常好,堂吉诃德象征着理想主义,桑丘象征着实用主义,当然这是很常见的解读,我还是建议大家细细读这个书。其实情形比这样简单的二分法更加复杂,或者更加丰富,因为你会发现,堂吉诃德和桑丘之间不断有互相的渗透或者互相的影响。有的文学评论家提出一些术语,比如堂吉诃德的桑丘化,或者桑丘的堂吉诃德化,这是什么意思呢?其实很简单,你发现堂吉诃德并不是从始至终都那么不切实际,是完全的理想主义:他第一次出行的时候什么都没带,游侠骑士出行哪有带钱的?但是你看到他跟桑丘第二次出行的时候,第二部里面专门提到他带上装钱的背包,还带上几件换洗的衬衣,这个可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问题。另一方面,桑丘也变得越来越“堂吉诃德化”,到最后的时候,连堂吉诃德都放弃了游侠骑士的梦想,但是桑丘还坚持在他面前哭诉说,“老爷我们再出发吧,也许在下一个转角我们就能看到那个着魔的杜尔西内娅”。他们两个人也慢慢地被对方影响,两个人或者曾经有过幻想和现实的二分世界,但慢慢地互相影响,界线也渐渐抹除,所谓完全空想型的堂吉诃德也会有实际的考虑,而所谓实际型的桑丘也渐渐变得理想主义起来。
纳博科夫的《<堂吉诃德>讲稿》是很有名的关于堂吉诃德的研究作品,他说:“(堂吉诃德)离开了他的祖国,离开了他的创作者的书案,在游历西班牙之后又来游历世界……三百五十年以来,他穿越了人类思想的丛林与冻原——而他的活力更充沛,他的形象更高大。我们已不再笑话他。他的纹章是怜悯,他的口号是美。他代表了一切的温和、可怜、纯洁、无私,以及豪侠。这诙谐的模仿已经变成杰出的典范。”我觉得这是非常漂亮和精彩的概括,前些日子我跟我的学生也在聊今天为什么还要读《堂吉诃德》,作为西班牙语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肯定要必读这个经典,而我们也会不断追问自己,为什么还要读它。
西班牙作家马利亚斯曾经有一个挺好的说法,他说因为堂吉诃德身上代表了每个人深处都有过的一种渴望,就是想成为他人的渴望。这个说得也非常漂亮。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候都曾经幻想过,如果过一个跟现在不一样的人生会怎么样,这样的渴望就在《堂吉诃德》里面有非常精彩的展现。而成为他人的这种可能性,恰恰就是在阅读之中完成的。就像墨西哥作家富恩特斯说的一样,堂吉诃德是一个伟大的阅读者,一个伟大的读书人。他不是一个伟大的冒险者,不是一个伟大的观察者,他是一个伟大的阅读者,因为他的出行都是在阅读,他在阅读骑士文学时形成自己的一套符号系统,用这一切来解读他眼中一路所见所闻的所谓的现实世界,如果用今天的文学术语来说,他是一个强力误读者,他把整个世界解读到他自己的世界中,有时候我们觉得他很可笑,有时候同情可怜他,但有时候我们也情不自禁地羡慕他。
稍做总结:堂吉诃德是“因一些书而死,因一本书而活”。所以我今天起的讲座主题是“读书是读书人的墓志铭”,当然这个有点标题党了,但是我想说的,我们大家都知道一句俗语,性格即命运,我们稍微改一下,可以说是阅读即命运,你读什么样的书,它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你的命运。学西语的人都知道有一句西班牙谚语,大致意思是,你告诉我你跟谁在一起,我就能告诉你,你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我们也可以说,你告诉我你读了什么样的书,我就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