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人作诗,是带着身世经历、生活体验,融入自己的理想意志而写的;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写了出来,千百年后再读其作品,我们依然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感动,这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生命。
我所知有限,不是一个很好的学者,但有一份感情,愿把自己体会的诗词里的东西让年轻人知道。中国的诗词经过千百年流传下来,都是精华。
在中国的诗词中,存在一条绵延不已的感发之生命的长流。我们一定要让越来越多的孩子不断加入,来一同沐泳和享受这条活泼的生命之流,才能使这条生命之流永不枯竭。
人生各有自己的意义和价值,我追求的不是享受安逸的生活,我要把我对于诗歌中之生命的体会,告诉下一代的年轻人。
我亲自体会到了古典诗歌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而现在的年轻人,他们进不去,找不到一扇门。我希望能把这一扇门打开,让大家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这就是我一辈子不辞劳苦所要做的事情。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会背唐诗。
有一次家里来了不少亲戚朋友,大人就让我给客人背诗。背的是什么诗我都不记得了,但大人们还记得,说是背了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大家都高兴地听着,后来背到“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的时候,大家就笑了,说:“你才几岁,就知道坐愁红颜老了?”我那时当然不知道。小孩子是不了解诗意的,但根本没有关系,就像唱歌一样。
有一次我到北京,老舍的儿子舒乙办了一个学习古典文化的学校,用了叶圣陶的名字,叫圣陶学校。他们带我参观了这个学校。
这个学校里的学生都住校,除了常规的课程,还学习《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千字文》《百家姓》等一些中国古代经典。他们的教学方法主要是背诵,而且要求背得非常熟。我就问孩子们背诵的这些书什么意思,孩子说老师没讲。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也是一样的,不管懂不懂,背就是了。
这是符合小孩子这个阶段成长的生理规律的,因为小孩子的理解能力差,而记忆力是很强的。利用小孩子记忆力强的优势,多背诵一些经典,等他理解力发达了自然会懂得,将使他受益终身。
我早年背诵《论语》并不理解,但在我以后的人生路程中,遭逢各种各样的事情的时候,会忽然理解了《论语》中的某些话,越发体悟小时候背书真是很有道理的。直到今日,《论语》也仍是我背诵得最熟的一本经书,这使我终身受益。
我的老师顾随先生五岁入家塾,从小就诵读唐人绝句以代儿歌,他的父亲是前清秀才,亲自教授他“四书”“五经”、唐宋八家文、唐宋诗及先秦诸子中的寓言故事。
顾先生对诗歌的讲授,真是使我眼界大开。他讲课跟一般老师真是不一样,一般的老师讲的只是书本上的知识,而顾先生给我的是心灵的启发。
顾先生不仅有着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的修养,而且具有融贯中西的襟怀,加上他对诗歌有着极敏锐的感受与深刻的理解,所以他在讲课时往往旁征博引,兴会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我虽然从小在家诵读古典诗歌,却从来没有听过像顾先生这样生动深入的讲解,他的课给我极深的感受与启迪。
听顾先生讲诗词,你不止获得在文学上的欣赏和启发,还能给你一种品格上、修养上的提升。我常常在课堂上用一句英文讲的“care”,就是关怀,你要有一颗关怀的心,一种对于人、对于事、对于物、对于大自然的关怀。
把自己的关怀面扩大的途径有两种:一种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一种是对大自然的融入。例如杜甫的《登楼》:“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这是对广大人世的关怀,他的关怀、他的感情是博大的。像陶渊明的《饮酒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是跟大自然的融入。
我从小就读诗,那是一种情趣,就是我喜欢。真正认识到诗词里边那种真正的灵性和生命,是顾先生教给我的。
别人讲诗是注重知识、背景,我是对于文字里面所传达的生命比较重视,而不是那些现实的、外在的东西。
比如我们来看《登幽州台歌》这首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首诗在唐诗里是很重要的一首诗,作者陈子昂也是在唐朝诗歌发展上地位很重要的一个人。
不同的诗人有不同的感情,也就有不同的兴发感动。陈子昂在政治上是有理想的,可是他所生的时代是武则天的时代。武则天作为皇帝,事实上并不比其他男性皇帝糟糕,所以像陈子昂这样希望为国家、朝廷做事的人,在武则天的时代也出来工作了。
但是,武则天任用了许多武氏的人,有一次,陈子昂带兵出去,结果和武氏家族不合,后来就被贬谪,受了很多苦难。
陈子昂登到幽州台上,就想到,要遇到真正欣赏、任用人才的人,才能真的实现理想和抱负,所以就有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感慨:人生在世不过数十寒暑,我也向往古人,我也希望能有古人的品性和事业,可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啊!
一个真正有理想、有志意的人会以一生的时间去持守,且不说理想会否实现,因为理想的实现有外在的因缘,但个人的持守是能够自己把握的。
然而,当他用最艰苦卓绝的精神力量去持守住自己的志意和理想时,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茫茫的宇宙,悠悠的万古,你在这个宇宙中,如此短暂的生命,到底能够留下些什么?有没有一个可以跟你相知共鸣的人呢?一个有理想、有志意的人,这样孤独,不知道千古之下有没有人真的能够理解他,真的跟他有共鸣。
可是对读者而言,在读杜甫的诗、读司马迁的《太史公自序》时,千古之下不是产生了共鸣吗?杜甫不在了,司马迁也不在了,但是他们留下了诗歌、文学。文学之所以了不起,是因为其中的生命、感情、理想、志意,千古而下,只要你是一个也有感觉的人,你就能感受到。
吟诵,是中国旧诗传统中的一个特色。我以为,它是深入了解旧诗语言的一个很好的方法,因为它能够培养出在感发和联想中辨析精微的能力。当你用吟诵的调子来反复读诗的时候,你就会“涵泳其间”,也就是说,你会像鱼游在水里一样,被它的那种情调气氛整个儿地包围起来,从而就会有更深的理解和体会。
清朝有名的诗人范伯子曾经说过两句话,说你作诗的时候,要“字从音出,字从韵出”,就是说你要吟诵得很熟,你的文字是跟着声音出来的。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杜甫的诗为什么写得这么好?那完全得之于他吟诵的功夫。杜甫写完了诗是配合着声音去修改的,他自己就说过,“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
杜甫曾到长安郊外的山林别墅去拜访一位退休的何将军,晚间住在将军的别墅里。杜甫对此写过一首诗说:“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醒酒微风入,听诗静夜分。”(《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它说何将军不是只喜欢打仗,他家里的小孩子都在学诗。他说晚饭时我们喝了一些酒,到夜里酒醒的时候,就听见何将军家的小孩子在吟诗,一直吟到半夜。所以你看,不只是诗人吟诗,唐代的小孩子也是从小就学习吟诗的。
诗是你偶然在内心之中有一种感动,所以吟诗是重要的。如果你会吟诵,你的诗句,就是你内心的感动,就会伴随着你所熟悉的那个吟诵的声音跑出来。
中国的古诗在声音上是有格律的: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一定要按照诗歌的格律来背诵、吟唱,才能够真正掌握诗歌的情意、伴随的声音、结合出来的那一份感动。
为什么现在大家对于诗都隔膜了,都不理解了,其实我们中国诗之所以不被年轻人所理解,与我们这个吟诵的传统断绝了,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你所失去的,是真正呼唤起来你内心的情欲的感动,呼唤起来你的感动的那种力量,是声音把你的感动呼唤起来了,没有了声音,你就缺少了那一份感动的生命了。
曾有人问我:中国古典诗词会灭亡吗?我以为不会。中国古人作诗,是带着身世经历、生活体验,融入自己的理想志意而写的;他们把自己内心的感动写了出来,千百年后再读其作品,我们依然能够体会到同样的感动,这就是中国古典诗词的生命。
所以说,中国古典诗词绝对不会灭亡。因为,只要是有感觉、有感情、有修养的人,就一定能够读出诗词中所蕴含的真诚的、充满兴发感动之力的生命,这种生命是生生不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