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的声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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毙稿
我还不认识阎连科的时候,就听到过一个故事。说是杂志社的编辑,有必要和阎连科保持良好的关系,因为他可以帮你救场。如果你已经编好的稿子,突然被枪毙了,一时间又没有别的稿子可用,你可以给阎连科打电话。你只管告诉他你需要的字数即可,他肯定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而且质量可靠。后来我听他说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可以写上一万字。
当然,他现在不行了,身体跟不上了,三天两头腰疼,头晕。现在,他就是腰不疼,头不晕,也没有哪个编辑敢指望他来救场了。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稿子也经常会被毙掉。最近几年,他是被毙稿次数最多的中国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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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
和阎连科在一起吃饭,是一件愉快的事。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不必担心自己埋单。我和他住得很近,在一起吃饭甚多,十有八九是他埋单。他总是抢着埋单。他点了一桌子的菜,但他自己吃得很少,因为他要减肥。如果是晚饭,通常他只喝一碗疙瘩汤,就是河南农民常喝的那种面糊糊,价格在一元到五元之间。
也就是说,他点了一桌子的菜,基本上都是给你点的。如果你们没有吃完,他要打包带回去,给他的狗吃。他有京叭一只,大名哈里。阎连科每天都要遛狗,孤独的阎连科喜欢和狗说话。有一年的春节前,哈里因为恋爱问题失踪半年。阎连科说,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这个年过不成了,过不成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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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
在《坚硬如水》中,阎连科挖掘了一条地道,一条爱情、死亡和革命的地道。从事原型批评的人,或许能从民间故事中,找到这条地道的原型。诸如二郎救母的故事,宋徽宗与李师师的故事。
但我想说的是,阎连科的小说,其实一直有一种“地道意识”,无论他是否铺设了一条地道:在那里,空间极度黑暗,死亡逐渐逼近,幸福充满着腐烂的气息,人们在瞬间摆脱了意识形态的控制,进入了狂野、撒欢的境地。
别人的狂欢在广场上进行,而阎连科的狂欢在地道里进行。所以,他激昂的反抗只对自己有毁灭性,他只是在内心深处爆发革命,他坚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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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我还没有见过比阎连科更爱儿子的人。阎连科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他发誓,绝对、坚决、彻底不让儿子吃苦了,一点苦也不行。他早早地为儿子准备了房子、票子。儿子还在上大学,他就操心为儿子娶媳妇了。
儿子去上海,他央求着儿子买机票。倒是儿子不愿意坐飞机,愿意坐火车。他要为儿子买软卧票,但儿子却想坐硬座。他对儿子的爱,连儿子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有一次,阎连科悄悄对我说,他最喜欢混血儿,他很想有一个混血的孙子或者孙女。我的第一个感受是,这个时常自称农民的人,其实是个激进的全球化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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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本归源
在《日光流年》中,小说在结构上呈现了一种奇怪的倒叙方式。一般的倒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只是为了交代某件事情的起因。但《日光流年》却在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倒叙方式,就像太阳从西边升起,从东边落下。
故事从他的死亡开始,他一步步倒回到自己的青年,自己的童年,然后是母亲的子宫,然后他从子宫中探出头来,打量这个世界。小说的叙事历程是一个返本归源的历程。当然,在每一个段落的内部,小说的叙述方式是顺叙的,否则故事便无法讲述。
这样一种整体上的倒叙和具体上的顺叙,使得小说具有一种对抗宿命的力量,一种与时间搏斗的勇气,它是对我们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上业已形成的秩序的顽强的不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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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
去年夏天,我曾陪同阎连科回过一次田湖镇,河南嵩县耙耧山区的田湖镇。那是著名的两程故里,也是阎连科的故乡。十多年来,经由阎连科浓墨重彩的描绘,耙耧山区已经成为中国文学地形图上最著名的景观。
从《年月日》到《日光流年》,再到《受活》,阎连科的故事都发生在耙耧山区。在这个以原始农具命名的山区,惨烈的故事一次次上演,绝望和悲苦就是生活的原色,在那里做一只老鼠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从洛阳出发,向西,走高速公路,再走国道,一个半小时候以后,田湖镇就遥遥在望了。
一路上,我并没有看到崇山峻岭,我看到的只是逶迤的丘陵,辽阔的原野,高大的杨树,飘香的果园。在果园的旁边,偶尔闪现一个村子,那是三姓村还是受活庄?我不知道。田湖镇终于到了,那是著名的两程故里,也是阎连科的出生地。阎连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有点哆嗦,脸上有一种兴奋,也有一种羞涩。我们还坐在车里张望,阎连科已经下了车。他要脚踏实地,在田湖镇的街头走一走。
但在我看来,它与别的中原小镇没有任何区别:镇子里照例有一条主干道,用柏油铺成,路基垫得很高,甚至高过别处的屋顶。它以夸张的方式告诉你,不久之前,这还是一条泥泞而狭窄的村路。现在,从外表看去,一切都鸟枪换炮了:高级轿车、农用拖拉机、毛驴车可以从街上并排驶过,喇叭声、驴叫声以及人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我到街边的烟店买烟,烟店里同时出售可口可乐、冰淇淋以及各种娱乐性杂志。烟店的旁边是一个服装市场,在那里可以买到各种名牌服装,其价格之低廉简直让人吃惊。染了一头金发、戴着耳环、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的售货小姐告诉我,这里的名牌运动服最受欢迎。人们之所以爱穿运动服,是因为快“开会”了。她所说的“开会”,指的是“开奥运会”。
她还向我说明,这里的运动服好得很,买一套就等于买两套:正面穿是耐克,反面穿则是阿迪达斯。站在这样的一个小镇的街头,我几乎感觉不到阎连科小说里所惯有的那种惨烈,那种悲苦,那种绝望。这就是阎连科笔下反复出现的那个耙耧山区吗?这就是先爷、尤四婆、司马蓝、茅枝婆们曾经生活过的村子吗?我相信,任何一个熟悉阎连科的作品并且到过耙耧山区的人,都会发出这样的疑问。
开个玩笑吧,这里与其说是阎连科《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不如说是拙著《石榴树上结樱桃》中的官庄村。当然,我知道,此时我只是一名游客,我对这里没有任何记忆。而阎连科,却是生活在记忆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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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学家
从前年开始,阎连科的小说开始受到海外汉学家的关注。就我所知,他的小说已经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其中有一些语种,他以前都没有听说过。他可能是中国顶级作家中出国次数最少的人,但他很可能是被翻译最多的中国作家。
不过,被翻译最多的作品,往往不是他最满意的作品。在我看来,他最好的小说是《日光流年》,最重要的小说是《受活》,但外国的出版社好像对此并不太感兴趣。
这种情形很多人都遇到过,我自己也遇到过。我自认为我迄今写得最好的是《花腔》,但被广泛翻译出去的却是《石榴树上结樱桃》。这件事给人的教训是,如果一个作家不能对自己的创作保持足够的清醒,那他确实很容易跟在汉学家的屁股后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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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
阎连科的小说,总是一次次地写到疾病,写到残疾。在《日光流年》中,病的名字叫喉堵症,因为喉堵症,人们一律活不过四十岁;在《受活》中,病人们甚至被组织起来,形成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术团”;在《丁庄梦》中,那种病的名字叫艾滋病。
阎连科的小说中最骇人听闻的情节、场景,都是围绕着身体的疾病而展开。在《耙耧天歌》中,母亲用自己的骨头汤给孩子治病;在《日光流年》中,司马虎卖掉腿皮之后,裤管里的蛆虫像豆子一样,一粒粒往下掉;在《年月日》中,先爷的身体化做了玉米的根系。
用疾病,或者进一步说是用畸形,来对应他笔下人物所置身于其中的现代化进程,是阎连科写作中最值得玩味的一面。与此相应,在小说的第一页,阎连科是个经典的写实主义者,但到了书的第二页,阎连科的写实主义就变成了梦魇的写实主义,一种狂想式的现实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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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
阎连科小说中人物的泪腺很发达。读阎连科的小说,你不时能够听到哭声。哭,是阎连科小说中的人物表达感情的方式,不管这个人是孩子还是成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使得阎连科的小说,具有一种煽情的效果。
坦率地说,我不喜欢这样一种表达方式。我更喜欢眼中噙泪、但泪水并没有流下来的那种效果。但是,如果他的人物不哭出来,你就会觉得少了些什么。你会觉得“闷”,你会觉得那是一个密不透风的铁屋子。现在,人物的哭声从铁屋子里传了出来,你的第一个感觉是,他的人物还活着,暂时还没有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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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绕
通常说来,阎连科的小说在整体叙事上骨架分明,线索清晰,他的中短篇小说甚至常常只有一根筋,只是为了阐明一个动机。但在具体的语言表述上,阎连科的小说却极为繁琐,黏稠,有众多的铺排,有众多的冲突,层次之间枝蔓缠绕,扯不断,理还乱。
阎连科的小说,至少从语言表述的方式上看,是各种矛盾的综合。就我所知,有一部分人对阎连科的小说极为推崇,而另一部分人却对阎连科的小说难以认同。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想大概就是因为那是一种独有的阎连科式的语言。阎连科本人就是一个极为矛盾的人,他复杂而又简单,暴戾而又温柔,慧黠而又忠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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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的命运
如果阎连科没有当兵,阎连科现在干什么呢?如果阎连科当初退伍回家,阎连科现在干什么呢?这样的“如果”,可以无限排列下去,每排列一次,就会获得一种命运。也就是说,我们现在的命运,仿佛只是无限的命运中的一种。但是,我们必须承认,我们都只有一种命运,那就是现在的命运,而绝对不可能有别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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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的一声
“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司马蓝是村长,高寿到三十九岁,死亡哐当一下像瓦片一样落到他头上。他就知道死是如期而至了。”这就是著名的《日光流年》的开头。很多年前,我在郑州的三联书店买书,遇到孙荪先生。孙荪先生说,他要来买一本书,叫《日光流年》。
他说,有人告诉他,《日光流年》中通感的运用,堪称登峰造极。以后几年,我经常看到有人谈到《日光流年》中的通感,谈到整部小说的第一个字:“嘭”。后来有一天,我看到了阎连科的自供。他说,在他的嵩县老家,说到王老五死了,人们就会说,嘭,王老五死了。
我想了想,在我的老家济源,人们好像也是这么说的。昨天,我母亲对我说,谁谁谁生孩子容易得很,扑通一声,就生了。可是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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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
至少在我看来,现代小说就是对日常生活的奇迹性的发现。但迄今为止,阎连科的重要小说,写的都是奇迹本身,奇峰一见惊魂魄。这使得阎连科的小说,与我们见到的大多数的现代小说,那种描述日常生活的小说,有着明显的区别。
因为专注于写奇迹,所以阎连科的小说,无不带有强烈的虚构特征。他的小说,即便以写实面貌出现,也是更接近于寓言。我几乎可以认定,阎连科是当今唯一的一位真正地重写神话的人,当然,那是一种小神话,或者伪神话。这使得阎连科的刀锋异常犀利,直指生活的本质和核心。阎连科有一种奇怪的本领,虽是剑走偏锋,但能一剑封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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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
同样奇怪的是,阎连科的小说中,又常常有一种诗意。阎连科的诗意,是一种粗砺的、常常违反常规的诗意。当他充分地,甚至过于充分地描写生活的丑恶、罪恶、黑暗的时候,你简直想不到,他竟然会突然腾出手来,去描写一番生活中的诗意。
这些诗意,很多时候跟大地有关,跟人物生存的背景有关,跟女人的眼神和身体有关。典型的阎连科式的诗意,可以从《丁庄梦》里的一个故事中看到。丁亮和自己的弟媳妇玲玲,都染了上了艾滋病,然后是各自离婚,结婚,准备一齐赴死。但就在这时候,玲玲的病竟然因为爱情而神奇消失。也就在这天夜里,丁亮又发病了,发烧,烫。
接下来,阎连科式的诗意集出现了:为了救活丁亮,玲玲在冬夜里光身出门,把水浇在自己的身上,为的是“用冰凉的光身吸着他的烫”。玲玲随即被冻死,醒来的丁亮随后自杀殉情。这个段落,可能包含了阎连科式的诗意所具备的所有元素:身体,爱情,死亡,反常规,奇迹。用阎连科自己的表述,即是“用冰凉的光身吸着他的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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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围
据说,四川人三十岁要出川,河南人三十岁要突围。浏览关于河南作家,或者关于河南籍作家的有关评述,你可以发现,“突破”、“突围”一类的词语,出现的频率很高。很多年前,在河南新乡还召开过一次关于所谓的“文学豫军”的研讨会,会议的主题就是“文学豫军,中原突破”。顺便说一下,我就是在那个会议上认识阎连科的,同时我还认识了刘庆邦、邢军纪、朱秀海、周大新、柳建伟。他们都是豫籍作家。
阎、刘、周、朱、邢的低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像柳建伟的高调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样。突围、突破,这些人“突”的是什么呢?要“突”到哪里去呢?我至今仍然没有想明白。我宁愿相信,这是豫籍批评家们的一个说法。
20
先爷
在阎连科最为出色的中篇小说《年月日》当中,先爷让自己的身体化作肥料,以滋养大地,最后他的身体和玉米的根系融为一体。在我看来,这是阎连科小说当中最富有想象力的篇章,是最能代表阎连科风格的篇章。在小说的结尾,阎连科写道:
先爷躺到墓里,有一只胳膊伸在那棵玉蜀黍的正下,其余身子,都挤靠在玉蜀黍这边,浑身的蛀洞,星罗棋布……那棵玉蜀黍的每一根根须,都如藤条一样,丝丝连连,呈出粉红的颜色,全都从蛀洞中长扎在先爷的胸膛上,大腿上,手腕上,先爷的每一节骨头,每一块腐肉,都被网一样的玉蜀黍根须串在一起,通连到那棵玉蜀黍秆上去了。
阎连科在此写的是先爷,还是他自己?还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我们未必比先爷幸福,因为先爷还留下了一株玉蜀黍,而我们这些写作者,可能什么也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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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与俗
规范、正确谓之雅。荀子说:“夷俗邪音,不敢乱雅。”而所谓“夷俗邪音”,用今天的话说,或可以指地方的风俗和方言。阎连科的小说,就以我上面引用的那段话为例,雅与俗总是密不可分:方言和标准的书面语,总是密密麻麻纠缠在一起;土得掉渣的乡土生活与象征主义的表现手法纠缠在一起。这是当今汉语写作的一个奇观。顺便说一下,这种雅与俗一直延伸到读者那里,就我所知,虽然他写的是乡土生活,但他的读者却都是城市人,其中绝大部分人没有起码的乡土生活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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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
评述阎连科其人其文,都用得上一个“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