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式的爱
哲学家“天生追求存在的本质,不像一般人那样,停留在对单个事物的观察上。他走的更远,不会失去勇气,也不会离开爱神,直至完全把握所有现实存在的本质。……接近了真正的存在,他就会与它结合,创造了理性与真理,他就获得了认识。现在他就真正地生活着,成长着,摆脱了分娩时的痛苦。”这就是“柏拉图式的爱”的真正含义。
日常生活中,如果有人提到柏拉图(Platon)这个名字,多半指的是“柏拉图式的爱”。这种爱强调的不是感官的欲望与享受,而是精神上的爱慕,建立在对对方人格的尊重之上。但如果再追问,为什么人们恰恰把这种爱称为“柏拉图式的爱”,答案就不那么简单了。我们甚至会觉得,将这种爱和这位哲学家的名字相联系,简直是有点张冠李戴,风马牛不相及。
女性蔑视
因为,不管打开柏拉图的任何著作,都找不到对女性的溢美之词。相反,柏拉图声称,就道德而言,女人远远不如男人。她们比男人懦弱,因而也比男人阴险、狡猾。他认为女性轻浮,容易激动,容易发怒,喜欢骂人,同时还胆小、迷信。这还不够。柏拉图甚至断言:不幸成了女人肯定是上帝的惩罚。因为只有那些在生活中不能自制、胆小怕事、没有正义感的男人们,死后才投胎转世为女人。
如此蔑视女性的人,在婚姻问题上,当然也不会非常重视细腻的感情冲动。事实正是如此。柏拉图不是从男女双方互相爱慕、共同创造生活这个角度看待婚姻的。他认为,将女人和男人带到一起的,不应该是爱情。婚姻的目的是生育,婚姻的任务就是生育尽可能强壮健康的后代。因此,使合适般配的男女成为夫妻,应该是城邦的义务,城邦应该干涉过问此事。男人在战争中表现勇敢,作为奖赏,城邦将女人分配给他们。更激进地说,应该把女性看成是男人们的公共财产。这样看来,柏拉图所理解的婚姻,恰恰不是以精神的和谐与爱慕为基础的。
苏格拉底与漂亮的青年男子
当然,在当时的希腊,还盛行着另外一种爱情。和男女婚姻相比,它给细腻的精神之爱提供了更合适的场所。这就是老人对男童的爱慕。今天人们喜欢用怀疑的眼光看待这种关系,但在柏拉图时代的希腊,城邦政要或将军对漂亮的男童感兴趣,却几乎是时髦的风尚。
柏拉图叙述了他的老师、伟大的苏格拉底在这方面的情况。据说,苏格拉底特别喜欢和青年男子交往。他曾承认他一是钟情于哲学,二是爱上了阿尔喀比亚德,雅典城中出众的天资聪颖的神童。还有,卡尔米德是公认的雅典青年中最漂亮的一位。有一天,他坐到了苏格拉底的身边,苏格拉底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我当时感到很窘迫。我原以为我会非常镇静,和他谈话也会很轻松。但是出乎预料,我感到不知所措,真有点如坐针毡之感。”
苏格拉底和青年男子的关系并非一般的恋爱关系。从柏拉图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所谓的“柏拉图式的爱”到底是什么意思。《会饮》中有一段年轻的阿尔喀比亚德评论苏格拉底的话。柏拉图写道:雅典城中颇有影响的思想家中有人在悲剧大赛中获奖,大家聚在一起庆贺。酒过三巡,气氛热烈,争论不休。在座者竞相歌颂爱神爱若斯。这时,阿尔喀比亚德扶着一位吹箫女的肩膀走了进来。酒后吐真言。阿尔喀比亚德讲出了平常总是当作秘密而不愿泄露的事情:
“你们知道,苏格拉底喜欢漂亮的青年男子,总是围着他们转,被他们所吸引”,但实际上,“他感兴趣的并不是他们中间某人是否漂亮,……是否富有,或者具有别的某种受人称赞的优点。我向你们保证,他认为这些都没有价值,也认为我们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的整个一生,都是在讽刺和嘲笑他人中度过的。”
苏格拉底这种和情人相处的独特方式,这种完全倾心于对方同时又有所克制的爱,即那种“柏拉图式的爱”,是和苏格拉底作为哲学家的生活方式紧密相联的。以苏格拉底为例,柏拉图说明了自己对哲学的本质的理解。哲学是爱神爱若斯的表现,因此在其本质上也是一种爱。以柏拉图为榜样,后世的人们也是这样理解哲学的,或多或少都把它看成了爱。
从阿尔喀比亚德与苏格拉底的交往中首先可以看出:哲学上的爱不是感官上的爱,尽管它也没有完全排除性爱。性爱只是另外一种爱的起点,这种爱叫作“激情”。柏拉图认为,“激情”这种爱就是哲学的本质特点。为了使这种爱能够产生,性爱就不能停留在感官享受本身,更不能发展为纵欲荒淫。只有战胜性爱,才能步入这种更高级的爱之中。
从性爱升华为哲学之爱,在美中发挥自己的创造力。
柏拉图在《会饮》中让苏格拉底叙述了从性爱升华为哲学之爱的过程,形象生动,扣人心弦。苏格拉底宣称,他所讲的是玛尔提纳城的先知蒂欧提玛传授给他的秘密。蒂欧提玛对他说,爱神爱若斯的真正本质是对美的追求,或者准确来说,是希望在美中发挥自己的创造力。蒂欧提玛说,这才是人生中的永恒与不朽之处。
追求美的人,就想永远占有美。相爱者希望永生,希望不死,这是爱情的本质特点。这种追求不死的愿望恰恰只有在短暂的美突变为永恒的美的过程中才能实现。所有的人都希望不死。生理方面具有生育能力的人找女人做爱,像他们认为的那样,通过生儿育女创造不死,创建对未来的追求与憧憬。但那些在精神方面具有生育能力的人呢?他们怎么办?……
如果他们从年轻到成熟都具有精神方面的创造力,如果他想受孕生育,我认为,他就会走来走去,寻找能够与他结合共同创造美的人,因为他显然不愿意通过丑陋发挥他的创造力。如果他具有这种创造力,他就会被健美的身躯所吸引,而不会陶醉在丑陋之中。如果他再在健美的身躯中找到高尚、正直的灵魂,他就会觉得身躯和灵魂二者都吸引着他。和这种人在一起,他就会思如泉涌,创造出无数道德方面的至言,找到善良的人应该做什么、应该追求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就会想法教育他,和他交往,创造出他的创造力一直想创造的东西来。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想着这一点,和对方一起抚育着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比通过儿女联在一起的婚姻更亲密,是内心的默契,更稳定的友情,因为把他们连在一起的,是更美丽的、更永久的后代,是精神产品。
寻找真正的本来的美
这时,柏拉图才开始讨论本来的哲学之爱的真谛。他让蒂欧提玛接着说道:
如果一个人通过对某个男孩的真正的爱,以上面提到的方式步步上升,那他就会看到这种美,几乎就要达到目的了,因为这才是爱的正确方式。也就是说,为了寻找真正的美,他以某个单一的身体为向导,登上一级级的台阶,从认识一个漂亮的身体到认识两个,从两个到所有。从认识身体美再到认识道德生活的美,然后再到认识的美。从一般的认识最终达到那个不关心别的,而只和这种美有关的认识。……对人来说,如果生活还有价值,生活的价值就在这里,因为现在人所看到的是美本身。
这样,“柏拉图式的爱”所具有的深层含义就很清楚了。它并不简单地排斥性爱,而是赋予性爱有限的权力与余地,重要的是超越性爱,追求更高形式的爱。通过身体美、灵魂美、道德美和认识美,最终进入美本身。柏拉图所说的爱情追求是对美本身、美的理念的追求,所有的美都占有美本身的一部分。因此,“柏拉图式的爱”和柏拉图的理念学说紧密相联。
对理念的眷恋与追求
树木想尽可能地成为树木,人想尽可能地成为人,正义想尽可能地成为正义
理念论是柏拉图对西方思想史做出的最杰出的贡献。当然柏拉图自己并不是通过哲学之爱这条路发现他的理念论的。他首先是由于对当时的政治现状的失望,对城邦没落的痛苦。据说,这位年轻的贵族子弟碰到哲学家苏格拉底后就将自己的诗作付之一炬,开始狂热地研究政治,探讨什么是正义这类问题。当然他亲眼所见、亲身所体验的却到处是不平与腐败。苏格拉底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探讨道德与正义,却被判处死刑。既然这位以天下为己任的人都受到陷害,死于非命,这个城邦肯定也处于不正常的状态之中。没有别的治疗办法,只有重新思考,城邦的基础是什么?也就是说,思考正义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这样,柏拉图就成了哲学家,因为他要探寻正义到底是什么,还有其他一些正确的处世态度,譬如勇敢、理智、虔诚、智慧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思考这些问题时,柏拉图发现,人生来就知道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其他的一些道德品质。人的灵魂中已经带有这些道德行为的理念。这些理念可以、也应该决定人们的行动。
通过进一步研究,柏拉图又有了第二个发现:只有从正义的理念出发,我们才能确定某个行为是正义的,某个行动是非正义的,或者一个行动比另外一个行动更合乎正义。而且,这种现实与理念之中的内在联系不只适用于人的行动这个范围。我们知道什么是一棵树,因为我们自身带有树的理念。我们能够认识整个现实,只是因为我们的灵魂中已经具有所有存在物的理念。只有着眼于这些理念,我们才能说,这是一棵树,那是一只动物,这种行为是犯罪,那种行为是善良。
但是这也进一步意味着,所有的现实之所以能够存在,是因为它们占有各自的理念的一部分,是因为它们都在努力着尽可能地与理念相吻合。树木想尽可能地成为树木,人想尽可能地成为人,正义想尽可能地成为正义。万物都在其存在中努力地实现着自己本来特具的理念。这样,柏拉图就对世界获得了一幅生动的图像:世界是一个场所。在这里,万物都在不断地朝着完美的方向努力。世界是对理念的眷恋与追求。
柏拉图进一步推论:倘若如此,那就必须承认,本来存在着的并不是具体的事物,而是那些事物的理念。具体事物存在着,是因为它们占有理念的一部分。因为这些理念才是本来、真正、实际的存在。具体事物只是理念的副本,因而并没有很高的真实度。存在中本来的真正的东西,处于现实存在的深层。还有,事物在产生、变化、消亡。暂生性是事物存在的根本特点。“理念却不是这样。正义的理念永远不变,树木的理念同样如此。”这就是蒂欧提玛所说的:美本身,即美的理念是“永恒的,既不会产生也不会消亡,既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本来存在是没有暂时性的。整个世界的追求就是对本来存在的追求,就是暂时性对永恒性的追求。柏拉图认为,这就是现实存在的秘密。
哲学是诸神送给人类的所有礼物中最美好的
从这个思想出发,再观察人的本质,必然得出结论:人能够认识现实存在,是因为现实存在的理念总是浮现在人的眼前。但这些理念从何而来呢?它们显然不是人自己创造设计的,也不是人在自己的有限生存中通过经验获得的。人在把一个行为称为正义,把一棵树看成树之前,必然已经知道了,正义的本质是什么,树应该是什么样子。也就是说,人在认识之前已经知道了正义及树的原本。这样,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人的这些知识是哪里来的呢?柏拉图说,这些知识,即对理念的认识,必然是人在自己的有限生存之前,即在出生之前的那个存在中获得的。人认识一个事物时,这个事物的理念就会重新闪耀在他的眼前。也就是说,人回忆起了他曾经看到过的这个理念。认识即再次回忆。理念学说必然导致灵魂在人出生之前业已存在,并且从此得出灵魂不朽的结论。
人在出生之前已经看到了理念。那么这种出生之前的存在是什么样子呢?柏拉图对此作了非常形象,非常大胆的描述。在对话录《斐多》中他叙述了灵魂如何追随神,漫步在苍穹之上,看到了所有现实存在的理念:
“宙斯,上天伟大的君主,第一个出发,乘着他的双马辇车,指挥调动着一切。跟随他的,是一群神明与魔鬼。”
人的灵魂也跟着他们,坐在车上,由一位驶车者领着。当它们“来到高处时,继续前进,冲破苍穹,来到天体的背上。在那里停留时,巨大的旋转力带着它们转动”。它们看到了苍穹之内的景象。“位于每个灵魂之中的精神尽情地接受适合自己的东西。这样,灵魂不断看到了存在,看到了真理,并且接近它,欣赏它,热爱它,直到旋转力把它们重新带回原来的地方。旋转之中,精神看到了正义的理念,看到了理智,看到了认识以及其他真正的存在,并且为此感到欢欣。然后,灵魂又回到了苍穹之下,回到了家中,赶车的将骏马领进马槽,让它们食仙丹,饮琼浆。”
人在出生之前,就已有幸经历了这样一次旅行,看到了理念的存在。一生中,人都对这场经历感到向往,总是希望回到那个地方,回到自己的本源。因此,人总是努力摆脱感官欲望的束缚,渴望在尘世生存中通过观察事物看到理念本身。
这里,美就有了特定的含义。在对话录《斐多》中,柏拉图讲道:“如果一个人在现实中看到了美,并且回忆起了美的理念,那他将如同插上了双翅,急切地希望起飞。然而他又没有能力飞翔,因此只能像一只鸟一样,望着天空而忽视大地。这样人们就说他疯了。但是,这种激情却是所有激情中最美好、最高尚的。”这种激情来自真正的理念。每个人的灵魂曾经看见过理念,但又不是每个人的灵魂能够在看到具体事物时回忆起理念。“那些在那儿只停留了很短时间的灵魂不能回忆,那些当时摔下来受了伤的灵魂也不能回忆。后者甚至放弃正义,为非作歹,忘记了当时看到的神圣的理念。只有少数灵魂还保存着对当时经历的足够回忆。如果它们看到了和当时见到的理念相似的东西,它们就不能克制自己,不能不变得狂热兴奋。”
激情是人在尘世中再次看到存在本质的唯一途径。柏拉图认为,哲学思辨就是这种激情。因此,在谈到哲学时,柏拉图说:
哲学是对理念的最完美、最高级的热恋与追求,它使人们能够摆脱平庸生活的束缚,回到理念的身边。哲学思辨虽然和癫狂相似,但柏拉图认为,这类癫狂比任何理智的判断都伟大辉煌,因为理智源于人本身,而爱神爱若斯对理念的追求却是神明之作。最后柏拉图甚至说,爱神爱若斯就是哲学家。哲学就是对智慧的爱,而智慧又是最完美的东西之一。如果说爱若斯追求美,那么智慧必然是爱神追求的根本对象之一。因此,爱神必然热爱智慧,也就是说必然喜欢哲学思辨。
因此,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哲学家“天生追求存在的本质,不像一般人那样,停留在对单个事物的观察上。他走的更远,不会失去勇气,也不会离开爱神,直至完全把握所有现实存在的本质。……接近了真正的存在,他就会与它结合,创造了理性与真理,他就获得了认识。现在他就真正地生活着,成长着,摆脱了分娩时的痛苦。”这就是“柏拉图式的爱”的真正含义。这种爱是进行哲学思辨的人对事物的本质的热爱与追求。没有它就不会产生真正的对永恒的追求。因此,也许法国思想家卢梭(Rousseau)的话是对的,他说,柏拉图的哲学是真心相爱者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