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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汪丁丁:什么才是一流的知识?

Wang Dingding: What Is First-class Knowledge?

2023-06-02 23:31
汪丁丁:什么才是一流的知识?

学问的开端,最好是这一学问的思想史。学术与学术思想史是相辅相成的。思想史相当于一幢装满“心智地图”的大厦,在那里,有遗存在传统里的各种思考。只要我们承认我们不是历史上出现过的最聪明最智慧的人,我们就要认真浏览这些心智地图,并很容易就注意到那些公认最聪明最智慧的人和他们关注和研究的问题,以及更重要的是,注意到他们认为重要却尚未澄清的问题。

怀特海(A.N.Whitehead)晚年演讲文集Modes of Thought 前三章的标题依顺序分别是“重要性”、“表达”、“理解”,并且由这三章构成的第一部分的标题是“创造性冲动”。

在我以往二十年的北京大学课堂上,怀特海这本文集,尤其是它的前五章,始终为认真听课的学生们提供着最重要的思想指导,以至这些内容被我简约地概括为这样两项命题:

1.在任何理解之前,先有表达;

2.在任何表达之前,先有关于重要性的感受,并且进一步简约为这样的“三位一体”的短语:理解、表达、重要性。

最后,对这样相互纠缠的三位一体的“知识过程与人生感悟”而言,“重要性感受”或许是唯一重要的。

我认为,在任何社会里,这也是使教育具有合理性的唯一根据。在其他文章里,怀特海说教育就是让年轻人遇见自己的中年与老年。

这句话让我想到“斯芬克斯之谜”,借助于教育,沿时间顺序发生的人生各阶段在同一空间里相遇。

汪丁丁:什么才是一流的知识?

怀特海(A.N.Whitehead)

怀特海还说教育的目的是掌握“如何运用知识”这一艺术,是“理解”,教育的目的包含了宗教性以及风格。总之,散见于各次演讲,怀特海提出了许多基本判断而不给出论证。在他给出论证的判断中,给我影响最大的就是上述三位一体的思维方式。

让时间转变为空间,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代中国、古希腊和近代西方都流行这样的教育。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出身富贵,早年在巴比伦和埃及做学徒。配第(William Petty)出身很低,凭借聪明才智及运气,游学各国。事实上,霍布斯(Thomas Hobbes)和配第时代(17 世纪)的英国,流行所谓“大漫游”(grand tour )——根据这一风尚,教育的最后阶段就是到欧洲大陆漫游并与那里的名人交流学问。

罗素(Bertrand Russell)建议过两种知识分类:

  • 其一是将全部知识划分为“科学”(经验的)、“神学”(超验的)以及介于科学与神学之间的“哲学”;
  • 其二是将全部经验依照我与世界的关系划分为“直接的”(我的经验)、“间接的”(他人传达给我的经验)和“内省的”。(老蝉注:罗素将知识分为:亲知(acquaintance)和描述(description)两种)

在东方思想传统里有类似的知识分类:

  • 其一是可传授的知识(外证的知识)——最接近这一短语的关键词,我建议读者检索“communicable knowledge”(可交流的知识);
  • 其二是不可传授的知识(内证的知识)——或许,读者应检索的关键词是“incommunicable knowledge”。(老蝉注:波兰尼还提出一种“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与此类似)

总之,如笛卡尔(Rene Descartes )所说,知识的唯一目的是“让心灵在一切方向上充分涌流”。

汪丁丁:什么才是一流的知识?
  • 汪丁丁《思想史基本问题》

知识不是人生的目标,它只是帮助人省思而已。未经省思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但一辈子只省思的人大可视为没有活过。知识帮助省思,尽管知识过程可能很辛苦。

知识是过程而不是静止的一堆观念,因此,任何想要一劳永逸例如借助于背诵“应试教育”提供的标准答案而获得知识的人注定与知识擦肩而过。

知识帮助人省思是因为在知识过程中的人,逐渐感悟自己的人生从而有了经过省思的生活。所以,知识过程与人生感悟是相互纠缠的共生演化过程。

柏拉图(Plato)想象的“知识”犹如心性天生就有的“种子”,通过教育或其他方式被唤醒,于是萌芽成为知识。种子是“先天的”,知识是“后天的”,于是苏格拉底(Socrates)式的教育方式是“助产士”的。

当然可以有决定性事件的冲击,导致内心那颗种子的“觉悟”或“顿悟”。

美军士兵罗尔斯(John Rawls)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在所罗门群岛的生死体验,让他感悟到一项只能由他自己而不能由他人去承担的使命,回到哈佛写了《正义论》,堪称“传世之作”。

这是生命的一般特征,在生死关头迸发出的生命力量,往往是最精彩的。

也可没有任何观测到的决定性事件,于多年孤独的沉思中有伟大的感悟或顿悟。我视野之内最精彩的智者克里希那穆提(Jiddu Krishnamurti),是这一类型的似乎无可比拟的典范。

他说过,甚至思想,由于所思所想的都是陈迹,也成为阻碍心性自由的枷锁。

老子对孔子说过类似的见解:凡可传授的都不是道而只是道的陈迹。孔子“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因为,“上智者”不必教育——心性天然有足够的重要性感悟能力,而“下智者”无法教育——那颗“种子”也许不存在呢。

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省思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现在可以有逻辑上更准确的表达:完全没有重要性感受的人生等于没有活过。

逻辑上最准确的表达必定是重言式或同义反复,所以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 )关注同义反复的表达,或刚好相反,逻辑荒谬的表达,或诸如“大音希声”和“大辩不言”这类表达可能有的隐喻式含义。

借用老子的隐喻式表达,我们也可以说“最高的重要性感受是完全没有重要性感受”,与“担水砍柴无非妙道”这样的表达相类。极而言之,我可以用一句禅语来开篇并且结束这本书:最不值得过的生活最值得过。

考察了许多诸如上述的逻辑荒谬的表达之后,我的结论是,这些表达的用意在于迫使我放弃语言可表达的或佛家称为“增上慢”的知识,从而转向内观或内证(不可传授的知识)。

所以,知识与感悟不应分离。否则就出现不真的知识或不真的感悟。逻辑的真,借用金岳霖先生的理解,只是“通”而还不是“真”。金岳霖在《知识论》里有两次关于真与通的讨论,然后他说,倘若真与通不能兼得,他宁可求其真。

他所说的真,是“真正感”的真——要求“正”而不能“邪”,并且要求“感”而不能“无感”。金岳霖在那部作品的开篇就说,知识的最高境界是“真且通”。我常说,“真且通”的知识是生命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