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漫游》:用“手术刀”解剖灵魂,和对世界那雄辩的否定
- 邵风华
不知道傲慢的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们是否对诺奖遗珠有过懊悔之意。当塞利纳的长篇小说《茫茫黑夜漫游》在1932年出版之后,由于未评上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整个法国文学界乃至龚古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历届评委,几乎一致认为这是龚古尔文学奖历史上最大的耻辱。如今它不仅是20世纪法国最具代表性的文学巨著,也早已成为世界文学的经典。在法国《读书》杂志评选的小说榜单中列《人间喜剧》和《局外人》之后,排在第三位。
但是,也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同时受到如此巨大的争议:一方面,他被认为是法国乃至世界文学的巨匠和天才作家,萨特说他“将是我们中间唯一永垂不朽的”;另一方面却遭受到来自社会各界的谴责,被指斥为毫不悔改的纳粹拥护者,臭名昭著的反犹太主义分子,甚至被法国政府缺席判处一年徒刑。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原名路易-费迪南•奥古斯特•德图什,1894年出生于法国上塞纳省库尔布瓦一个中产家庭。父亲是保险公司职员,曾获文学学士学位,母亲以买卖花边为生。他在小学毕业后到德国和英国学习德语和英语。1912年塞利纳入伍,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自愿去伊普尔战役的前线执行一项重要的联络任务,不幸右臂中弹受伤,获得了一枚勋章。1915年他被调到法国驻伦敦总领事馆工作,对杂耍歌舞剧场产生兴趣,当时曾以拉皮条谋利。随后去过非洲当过职员。1918年,参加洛克菲勒结核病考察团,周游英国。退役后,塞利纳进入雷恩医科大学读书,1924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毕业后参加国际联盟医疗调查工作。1926年赴美国,在底特律福特汽车厂当医生,并创作五幕喜剧《教堂》。和妻子离婚后,他回到巴黎开设诊所。1927年开始与美国舞蹈家伊丽莎白•克雷格同居。1928年在巴黎郊区市立医院工作,同时开始写作他接下来震惊世界的小说作品。1932年,他以外婆塞利纳的名字作为笔名,发表了题献给克雷格的小说《茫茫黑夜漫游》。作品问世后,塞利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指出:“一位美国女舞蹈家教我懂得了节奏的内涵:和谐与速度。”
那么,这部广受推崇的作品描写了什么呢?它的线性结构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在校大学生巴达缪和他的同学阿蒂尔在咖啡馆闲谈,本来被斥责为无政府主义的他大概在与朋友的辩论中有些头脑发热,看到大街上列队走过的士兵,稀里糊涂地加入进去,并在无奈之中从军入伍,成了一名骑兵,开赴前线。在战争中,巴达缪受了伤,还获得了一枚军功章。战争的残酷与对人的摧残是难以想象的。巴达缪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对整个战争的目的感到困惑,对人这种生物感到恐怖绝望。书中有一段独白:
“最大的失败,莫过于忘却,尤其忘却使你归天的事情,死的不明不白,死而不知人是多么的卑鄙。当我们身处绝境的时候,不必打肿脸充胖子,也不该忘却,而要如实说出全部真相,揭露人们堕落的全部真相。然后闭上嘴巴,跳入深渊。能做到这点,一生就算有个交代”。
战争的场景与死亡的威胁在他的心理投下沉重的暗影,最终使他的精神出现问题,住进了精神病院。刚刚有点起色的生活再一次把他抛到谷底,“飞行员劫走了我的劳拉,阿根廷人抢走了我的缪济娜,最后这位性倒错的诗人夺走了我的漂亮的女演员”。于是,巴达缪乘坐科西嘉联营公司“布拉格通海军上将”号——一艘运载着棉织品、军官和公务人员的轮船去往非洲,希望从“疯狂的国际大残害中活着脱身”,并找到一份好的差使。
可是天不遂人愿,在轮船上,巴达缪差点被一帮军人处死,凭借自己的聪明侥幸存活。在殖民地,他进入小刚果波迪里埃尔公司当了一名职员,但很快又成为被排挤的对象,被经理谩骂和威胁。殖民者的狠毒、凶残和无耻几乎令人窒息。最终,重病缠身的巴达缪为了逃避惩罚,被“英芳塔·孔比塔”号船长买下,乘风破浪航行到了美国。为了生存,他找到了旧情人劳拉,却遭到了冷遇。于是从纽约到了底特律,进了福特厂当了一名工人。此时,全书最温暖的篇章出现了:巴达缪遇到了青楼女子莫莉,后者给了他从未得到过的爱,还劝他不去厂里做工,而是去找个小职员的差事,譬如当翻译,莫莉相信这才是他应当干的。这是第一次有人从理解他内心的角度去关心他,而不是从自己的立场去评判。莫莉请求他留存她身边,并对他们未来的幸福生活作出了规划。可是,巴达缪已经回不去了,“太晚了!青春消逝,难以追回。我已经什么也不信了。”因为“习性比你的本质更强大,它把你引进某个模式后,你就解脱不出来了。”最终,他还是离开美国,回到了巴黎。
打过零工,在朗西社区干底层医生,生活中充斥的是贫穷、变态和凄惨,永远没有希望,没有亮光,到处都是黑夜。他再次来到维尼,第二次进了精神病院,不过这次是作医生。这仿佛是一个象征,从精神病院到精神病院,从一个曾经的精神病人到管理其他的精神病患者,这个世界早已出现问题,无药可救,甚至无病可医:一切都已朽坏,人人都是病人;人人都是恶的受害者,也是恶的制造者。从第一页开始,还是一名学生的巴达缪就对他的朋友慷慨激昂地演说:“咱们同处在一艘巨大的战船上服苦役,奋臂划桨。咱们被关在里头吃尽苦头,但能得到什么?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挨棍子,受煎熬……浑身发臭,睾丸失灵,无出头之日。”巴达缪从巴黎去了战场、非洲、美国,最后又回到巴黎,在那个异化的世界里,走到哪里都一样,毫无希望可言。正如第二十七章的最后一句话:黑夜沉沉,归途茫茫。
无论是描述战争、痛苦、野蛮还是黑暗、阴郁、衰朽,《茫茫黑夜漫游》都具有火山爆发般强烈的情感。一位法国评论家称其为“本世纪中写得最真切、最令人心碎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效果,一方面得力于塞利纳无与伦比的才华,他所描摹的那个鬼蜮世界与时代的呼应;另一方面与他在语言上的创新息息相关。普鲁斯特曾经盛赞福楼拜是个语法天才,甚至自福楼拜之后 ,“我们阅读其他作家的作品时,实际是阅读福楼拜的作品,并不知道其他作家只不过是鹦鹉学舌。”而塞利纳则开创了法语文学语言的另一极,他第一个把民间口语、俗语、俚语、谚语、土语、行话等“野生”语言因素引进到文学作品中,用自创的众多词汇结合他滔滔不绝的独白,将这种情感的表达发挥得淋漓尽致。正如法国巴黎大学教授、塞利纳研究专家哥达尔所说,如何把粗俗的语言变成文学的语言,这是一门很高超的艺术,塞利纳真正更新与改选了粗俗的民间的语言。粗话、下流话,所有这一切,经他巧妙地改造和使用,就有了艺术性……他的文学语言之所以丰富多彩,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另外,他的文学语言也有规范的用语,有诗意的语言与雄辩的语言,但这些又都建立在口语化的基础上,与活泼的生活用语糅合在一起。可以说,他的文学语言是各种风格的语言的组合。
但这远远不是塞利纳文学贡献的全部。法国新小说作家娜塔丽·萨洛特称《茫茫黑夜漫游》是“具有高超技巧和巨大突破力的一部杰作”。她特别赞赏塞利纳的第一人称写作。因为作为叙述者的“我”和作者同化而又迥非一人,这种投影式的写作方式易于读者快速进入作品,并与作者处在相同的地位,从而提升作品的可信度和感染力。
《茫茫黑夜漫游》是塞利纳的处女作,甫一出版即震惊法国文坛,得到了几乎所有权威人士的称赏,如马尔罗,瓦莱里,克洛德·西蒙,莫洛亚,萨特等。龚古尔文学院院长德斯卡夫直接在报刊上称塞利纳为法国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对其政治性的误读,则既传播了作品的名声,也为他带来了一些麻烦。比如托洛茨基曾因其对腐败而堕落的社会、制度的暴露,而试图将这部作品诠释为早期的流氓无产者革命作品。
1936年,《长夜漫漫的旅程》由路易·阿拉贡和特里奥莱译为俄文在苏联出版后,他应邀访苏,回国后发表攻击苏联社会制度的小册子《我的罪过》,受到苏联的批判。在1937至1941年间,塞利纳还写下了《屠杀琐事》《尸体学校》和《困境》等一系列小册子,大发反犹太主义的言论,煽动种族主义,表现出亲希特勒的倾向,因而受到人们的谴责,并被政府通缉,以致出逃并被监禁于丹麦。可谓声名狼藉。而法国当代著名小说家、评论家菲利普·索莱尔斯则为塞利纳进行了辩解,认为他的“反犹言论”只是他口无遮拦的结果而不是他真的这样想。他同时说,塞利纳的不幸在于其超群的才华。
而塞利纳对于世界文学的重要性,不止于他写了《茫茫黑夜漫游》和《死缓》这样的时代寓言和源头性作品,还应该看到他对于其他作家的启发、重塑,甚至对一个时代文学的影响。受惠于塞利纳的作家,我们可以列出一长串名单,他们的声名个个都震聋发聩:萨缪尔·B·贝克特,亨利·米勒,金斯堡,威廉·巴勒斯,凯鲁亚克,诺曼·梅勒,约瑟夫·海勒,布考斯基和菲力普·罗斯……可以说,塞利纳的文学之花开在法国,而在美国果实累累。
美国文学评论家莫里斯·迪克斯坦认为,由于塞林纳的作品“对读者构成的艰巨而令人不安的挑战”,一直等到30年之后的60年代,才能“让世界跟上他”。由此他的影响延伸到50年代“垮掉的一代”和反文化作家,60年代的黑色幽默作家,甚至启发了汤姆·伍尔夫,亨特·汤普森这些60年代的新闻记者。在我的视野之内,还没有一个作家能对其他作家和一个时代的写作具有如此深远和直接的影响力。因为“塞利纳比卡夫卡更甚,他或许比任何现代作家都拥有更巨大的否定力量,谩骂的力量,表达纯粹憎恨的雄辩才华”。
|《现代快报·读品周刊》2016.12.11(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