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致力于推广文学传播文化的在线平台,帮助大伙重视阅读和文学创作,传递文学力量,推动文学的发展和繁荣!
—— 《 普读 • PooDu 》

唐君毅:三十岁之前,三十岁以后

Tang Junyi: Before The Age Of Thirty, After The Age Of Thirty

2023-06-03 01:21
唐君毅:三十岁之前,三十岁以后
  • 文 | 唐君毅

我时常说,年轻的时候,好些观念是从性格里面出来的。这里面有很多真经验,真经验是思想学问的背景。有时候,你的思想学问未必与你的真经验配合,但思想学问的发展,弯来弯去的发展了,最后还是要与你的真经验配合。

我后来的许多思想,可以说是环绕自己的真经验。我思想中最高的那一部分都是环绕那些真经验。就是说,有些时候是个人的情感,譬如当时我父亲离开,离别当然是主观的情感,但是主观的情感也可以一下子普遍化的,就是我经验到这个东西,不是我推论出来的。

当时我是觉得我一下子想到古往今来的人无数的离别,一下子个人的离别的悲哀变成了古往今来所有的离别的悲哀。当然这古往今来一切人我并不晓得是谁,而我这种情感有多大,我也不晓得。但这个是真的东西!一个既是情又是理的“东西”!

我的哲学中,宇宙也好,人生也好,最后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一个又是情又是理的东西!不是情、理两个,情的普遍化是理,理的具体化是情。

人年轻的时候纯洁,心地干净,岁数大了有时就赶不上年轻人。说心境的完全纯洁干净,我三十岁以前那时最纯洁干净,以后是不是一定就坏,当然不能这样说,但是没有这样纯洁,而且感情很弱,普遍的感情变得浅。

我举个例,一次是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到了南京。天上月食,很多小孩在打鼓,说天狗把月亮食了,许多孩子在打鼓要救那月亮,我看了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我想,这些孩子打鼓怎么可以救得了天上的月亮呢?一下子我有一个感觉:像每一个小孩的心灵都向着天上的月亮,情感都挂在天上的月亮,好像无数的小孩,无数关连天上月亮的情感充塞于天地之间!我那时心里难过悲哀感动得不得了。或者这些小孩只是由习惯传下来,随便打打,但最初想到打鼓的人,他鼓在这里打,心情是向着天上,是要救天上的月亮。这一类事情,在我年轻的时候,时时出现,这就成了后来学问的根本。

这种经验好像过去之后就没有了。我后来的思想就是回顾这种我曾经自己亲自受过的经验,去说明这种经验。说这种经验完全是经验主义所说的个别的经验,我想也不是,我想是个情理合一的经验。

我思想就是要去说明这个东西,要说明这个东西就有很多麻烦。你怎么去说明,用什么理论去说明它呢?因为有人承认这个,有人不承认;不承认,你要批评他,他可以再提出疑问,你要答复他,这样反反复复地去想,这样子逼我走上哲学的路。

其实开始时我并不是一定要学哲学的,这点我要举梁漱溟先生的一句话。梁先生有很多话,也讲了很多的思想,有人觉得他的话他的思想是哲学,但他自己心目中根本不作如此看,即不理会是不是哲学。

我也可以说,最初我想这许多问题,我并没有一个意思学哲学,后来因为有这么多问题在,于是逼着我学上去,学上去后,许多学问的发展当然还有曲折,不必在这里特别说了。

但思想的后面,有一个亲切的经验,经验后面是一个生命,这个我觉得还是个根本。生命的状态当然各人不完全相同;我想大概生命的状态在年轻时总是好的,岁数大了就不行。

十年前我母亲过世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很好,心里一方面很悲哀,一方面觉得心里很干净,很纯洁,也很真切。

大概一个人遇到许多动人心弦的事情,你的生命之根、性情才显出来。当然这几年我亦有一些感受,有些时候我是感到一些又是情又是理的东西。

整个来说,三十岁以后不如三十岁以前。三十岁以后,学问当然是进步了,如果详细说,这中间当然有很多曲折,譬如刚才说我不喜欢唯心论,喜欢实在论,到我念大学的时候,我就喜欢新实在论。那时方东美先生教过我,我念大学三年级,他也反对唯心论。那时老师里面有个汤锡予先生,他讲唯心论,我们攻击他,说唯心论不行。

但后来离开学校,我读唯心论的书,那是我自己读的。最初读黑格耳和康德的东西,当时读这些书,大概是读到发现他们的思想与我不冲突为止。或者是同我的思想有矛盾的地方,我想法子能够有个解决就足够。

以前我读西方哲学方面的书,英文翻译的康德、黑格耳全都念过,菲希特、谢林也读过,但对这些未作专门研究。我发现这些东西同我的生命有许多距离。在近代的哲学家就是怀特海(Whitehead),我觉得同他相近一点。现在人讲存在主义,我看存在主义的书,没有得很多益处。我有篇文章讲海德格,我觉得他们所能够讲的,我也一样可以讲,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益处。

另外的一些哲学,如分析哲学,这种专门的东西,我便不大下功夫。对于西方哲学,现在来说,我喜欢的还是黑格耳(Hegel),近代的是怀特海。对于中国哲学,我的理解也是慢慢才进步的。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不喜欢中国哲学。其实我对哲学下的功夫,还是在西方哲学方面下得多。对中国哲学,小时候读了一些书,后来念了西方哲学以后,便没有读很多中国东西了。对中国的东西,大概在三十岁以后,才有那种热诚。

后来我便开始教大学,大概三十多岁思想方面就定了。当然写的文章后来便写多了。不过虽定,知识总是积累。现在我还是觉得,如果肯读书,肯用心,大概每天早上还有一点发明。早上总是清明,早上总有一点,好像思想的力量还未完全衰,但是方向则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