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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刀锋》:没有哪种方案,可以解决生活的全部问题

Somerset Maugham's Blade Edge: There Is No Solution That Can Solve All The Problems Of Life

2023-06-03 01:59
毛姆《刀锋》:没有哪种方案,可以解决生活的全部问题
  • 作者韩松落

无论从西方文学还是世界文学的角度来看,毛姆都是一个必须要被提到的写作者。

毛姆的人生经历非常丰富。他从事过的职业包括会计、妇产科医生、战地急救员、救护车司机;他生活过的地方包括欧洲、北美、印度、北非、中国、拉丁美洲以及南太平洋;而他在文学领域旺盛的创作力和取得的成就,更是让所有作家眼红:毛姆一生中共写了一百多篇短篇小说、二十部长篇小说、三十部剧本,此外还有各种游记、回忆录、文艺评论等出版物。

除此之外,毛姆也是极少数在有生之年就大获成功,得到大众追捧和丰厚物质回报的作家,他住在有游泳池的别墅里, 拥有配备专职司机的豪华轿车,出没于西方上流社会,享受着奢侈的生活。

然而,当我们抛开所有这些标签和光环,回归到毛姆的作品来看时,就会发现他之所以能够在全世界大受欢迎是有原因的。毛姆的成功,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名字短、好记,而是因为他的作品好读,他的文字简洁自然,他的故事引人入胜。

最重要的,是他作品中所蕴含的文学价值,对人的关注和洞悉,跨越了时空的维度,触及他那个时代以及现代的人们精神世界里最敏感、最核心的部分。如果非要用一句比较抽象的话来概括毛姆小说的主题,那就是:人类是如何生活的?

《刀锋》就是一部描述生活的小说。书名看似锐利,实际上表现的是再朴实不过的生活本身。更进一步说,毛姆在这本小说中呈现的,是人类如何面对“生活困境”的故事。正如这本小说的题记里写到的一句话:一把刀的锋刃很不容易越过;因此智者说得救之道是困难的。

在小说的开头,毛姆展开故事的方式非常独特,他明确告诉我们,他把自己的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作为这部作品中人物的原型,把事实和虚构相互交织。在故事中,作者既是“观众” 又是“演员”,而且直接使用了自己的真实姓名:毛姆。这是毛姆的写作方法,就像他曾经说的,这些人的生活“不是道听途说就可以了解的,你非得和那些人生活过”,要了解这些人,你就得“成为”这些人,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事实也正是如此。小说中的故事集中在 20 世纪 20 年代到30 年代,也就是“一战”结束,“二战”开始之前的这段时间,是作者毛姆亲历的时代;故事发生的地点,主要集中在法国和美国,也正是作者这个时期生活的地方。《刀锋》写作于 1940 年前后,作者毛姆正是把他过去十年里所接触到和经历过的人和事,通过小说呈现给了我们。

小说的主要故事情节,围绕着六个人物依次展开,带出这六个人物故事的,正是本书的叙述者,也就是毛姆本人。

让我们先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一个衰败残破的大型游乐场,虽然破旧但依然华丽,依然人头攒动,维持着必要的运转。我们可以将这个游乐场看作是当时的西方世界,它是经历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惨绝人寰的大规模现代战争后建立起来的精神乐园。

游乐场的中心有一个闪烁着彩灯的崭新的超大型旋转木马,这个吸引着众多游客的全新的游乐设施,我们可以把它看作美国。它代表着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西方文明最有力的继承者,最有潜力的新兴工业国家。旋转木马上坐着六个形象各异的人,分别是本书的六个主要角色。

第一个人叫艾略特,他年近六旬,却依旧风度翩翩、衣着华丽、精神饱满。艾略特与毛姆相识已有十五年之久,他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依靠自己的努力发家致富,积累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除了赚钱,艾略特最大的爱好就是交际,尤其是和上流社会的各色人物打交道,各种宴会都不会少了他。他虽然爱慕虚荣,却对自己的家人非常慷慨,尤其是外甥女伊莎贝尔;他虽然在物质上是个极端务实的人,却诚心诚意地信仰天主教。

第二个人是伊莎贝尔,一个家境优越、相貌姣好的十七岁妙龄女孩,她是艾略特的外甥女,有着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共有的特征:喜欢漂亮的衣服和首饰,喜欢参加各种舞会和社交,想要拥有一所装修很有品位的房子,最重要的是,她渴望一段热烈、美好、浪漫的爱情。在故事中,伊莎贝尔终其一生深深爱着的男人只有一个,复员军人拉里。

第三个人是拉里,这是个不到二十岁的英俊少年,他的父母在他年幼的时候就早早过世了,由父亲的一位老同学抚养长大。拉里在“一战”时成了一名飞行员,在战斗中目睹亲密战友的死亡,因此对人生感到迷惘,不明白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恶与不幸。战争结束后,拉里既不愿意工作,也不愿意进大学读书,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要通过自己的方式来探求人生的意义。他甚至抛下了深爱着自己的未婚妻伊莎贝尔,从美国去了巴黎,之后又开始周游世界,最终在印度得到了生命的顿悟,返回了美国。

第四个人是格雷,他的年纪与伊莎贝尔和拉里差不多,是美国一个财力雄厚的企业家的儿子。格雷和拉里的性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是一个对事业充满热情的青年,认为人的一生只有通过努力工作和财富积累,才能实现人生价值。而他这种务实的性格,恰好可以给伊莎贝尔带来幸福和安全感,这也是她最终选择嫁给了格雷的原因。

第五个人是苏珊,她是一个没有固定职业的女模特,在法国一群年轻的艺术家圈子里来去自如,也因此结识了毛姆和拉里。在本书中,苏珊无疑是一个相当特立独行的人物,她可以快速而热烈地爱上一个男人,也可以毫不留恋地离他而去。她不断徘徊在一个又一个男人之间,对她来说,和这些男人的交往到底是为了获得物质保障还是情感寄托,并不是一个问题。即使被人抛弃,苏珊也能做到绝不拖泥带水,而是果断离开, 寻找下一个目标。

第六个人是索菲,这个女人原本是伊莎贝尔的同学,来到美国后组建了自己幸福的三口之家。不幸的是,在一场惨烈的车祸中,她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生活遭到重创的索菲从此一蹶不振,来到巴黎过着堕落的生活,一天到晚在酒吧里喝得烂醉,每天都被不同的男人带回家。

坐在旋转木马上的这六个人,是毛姆从自己的生活圈子里提取出的,在他看来最具代表性、最能体现时代特点的一组人物。这些人是他的朋友,是和他一起经历生活的人,也是面对着种种生活困境的人。那么作者毛姆本人的位置在哪里呢?他在故事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实际上,在《刀锋》这部小说中,毛姆虽然是故事的叙述者,但他似乎刻意弱化了自己的存在感。他没有骑在旋转木马上和众人一起游乐,而是静静地站在一旁。更多的时候,他扮演的是一个观察者和倾听者的角色,他对这些人物的感情是复杂和暧昧的,既有批判和嘲讽,也有理解和包容,当然也有明显不同的情感偏向。这六个人的生活看似彼此相连,实际上他们面临的困境却是截然不同的。

艾略特面临的是身份困境——他挤破头往上流阶层的圈子里钻,竭尽全力攀附贵族荣誉,去寻求一个已日渐消亡的虚名;当艾略特重病缠身,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心心念念的仍旧是自己是否收到了社交舞会的邀请函。

也许在我们现代人眼里,对生活抱有如此追求的人显得有些可怜甚至可笑,但仔细想来,在原有社会体系发生大变革的时代下,这种生活方式对于一个人寻求安全感和存在感,乃至获得人生价值来说,也许是合情合理的方式。当新的身份和价值体系没有建立起来的时候,回到旧有的时代和历史中去寻求资源,也许是每个人的本能。

伊莎贝尔面临的是情感困境——没有什么生活负担的她, 原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乐观的期待和向往。她的年轻、美貌, 她开朗的性格,都是令人羡慕的人生资本;她深爱着的飞行员拉里也是众多女孩心仪的对象,为国抗战的战斗英雄。她原本以为生活会朝着她预想的方向稳步发展,却没想到拉里在经历了战争之后,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更没想到他会为了追求精神世界而舍弃爱情,甚至连上大学和找工作这两样在普通人看来必须完成的人生必修课,他也变得毫无兴趣。

伊莎贝尔最终选择嫁给富家子弟格雷,绝对不是因为她薄情--相反,她真正爱着的人从始至终都只有拉里——而是因为她没法放弃作为一个正常女人再正常不过的基本需求:一个能为自己提供物质保障的男人,一段稳定圆满的家庭生活。

拉里面临的是精神困境——他是一心想探求人生终极目标和精神归宿的探索者。对他来说,名和利,爱情和亲情,家庭和事业,这些在我们看来理应去用心追求、努力经营的人生大事,都不是人类真正的安身立命之道。拉里是最早主动离开旋转木马的人,他对这个游乐场的其他地方充满好奇,甚至想知道游乐场以外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不仅仅想要去了解,更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实践另一种生活。

在故事中,毛姆用整整一章的篇幅记述他和拉里的一次对话,拉里为他详细讲述了自己离开美国后的生活和思想变化, 以拉里为代表,向我们展现了西方整整一代知识分子探索人生意义的心路历程。而拉里所面临的精神困境,也正是作者毛姆想要探讨和表现的核心话题。

格雷面临的是经济困境——他原是富家子弟,如果能沿着父辈打好的经济基础一路上升,本可以获得巨大的成功和财富, 但突如其来的经济大萧条让他家破人亡,从此一蹶不振。虽然有伊莎贝尔的不离不弃,但格雷在很长时间内都没法完全恢复到以前的心理状态,身体状况也因此一落千丈。

在格雷这个人物身上,毛姆实际上想要表达的是金钱对于人的重要性,以及贫穷对生活的重大影响。毛姆自己曾说,对一个人来讲,“金钱就像第六感,没了它你就没法最好地发挥其他五感。”而贫穷则可能扭曲一个人的善良。

索菲面临的是生命困境——她是伊莎贝尔和拉里的童年伙伴,却由于无法承受丧亲之痛而自我放逐,过着堕落的生活。她本可以在拉里的挽救下戒除酒瘾,回归正常生活的轨迹,然而自己没能禁得住酒精的诱惑,最终死于非命。

虽然伊莎贝尔和拉里都是索菲的朋友,但对于她的堕落, 两人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态度。伊莎贝尔认为索菲已经是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了,她的悲惨状况是由她自己一手造成的,根本不值得同情。而在拉里看来,索菲的遭遇让他深受触动,他相信自己能够通过某种途径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并把这当作他的一种精神使命。

在所有这些人当中,真正摆脱困境,实现生活自由的人似乎只有一个——苏珊。虽然在故事中对她的描写和叙述只占了很少的篇幅,但相比于其他人来说,她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是最轻松的。上面提到的那些困境给人带来的困扰和羁绊,似乎都被她一一化解了。苏珊没有稳定的感情,也没有稳定的工作, 但她依然来去自如。同时她也是幸运的,最终嫁给了一个有钱的商人,有了稳定的生活保障,还能追求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当然,毛姆对这六个人物是有明显情感偏向的。但毛姆对他们各自选择的生活方式给予了足够的尊重和包容,对于他们各自遇到的生活困境也给予了充分的理解和同情。爱慕虚荣的艾略特,贪恋物质生活的伊莎贝尔,头脑简单的格雷,他们是受困于世俗生活而不自知者的代表。他们的生活追求无可厚非, 但他们的生活困境也无法避免。与此对应的是上下求索的拉里, 堕落的索菲,放纵不羁的苏珊,他们三人是或主动或被动地被生活的旋涡甩到边缘的人。

六个人的现实身份和精神身份都被刻画得非常精准,由此也带出了那个时代的精神面貌。本书译者周煦良先生说:“小说不是历史,不需要反映一个时代的全貌,但它反映的那一部分, 特别是其中的人物,必须给人以真实感,不能只是影子。……《刀锋》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为我们提供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那个时期的一个人物画廊。”

毛姆在 1938 年出版的自传体作品《总结》中写道:

我一直热切追求的人生经验向我表明,小说家撷取两三个或一群人,描写他们精神的或者非精神的历险,就好像世上没有其他人存在,没有其他事发生,这种方法反映的现实图景非常片面。我自己就生活在彼此没有联系的几个圈子里,我想如果有人能同时经营在一定的时期、不同的圈子里发生的同等重要的各种故事,那就可以给出一幅更真实的生活图景。

可以看出,《刀锋》这部作品正是毛姆对这种写作态度的完整诠释。在现实生活中,像伊莎贝尔和格雷这样的富家小姐和公子哥,与苏珊这种过着嬉皮士生活的人完全是处在两个生活圈子,处在完全不同社会阶层的人,但毛姆将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物的生活状态并列在我们面前,就像一家餐厅同时端出了一把烤串儿和一盘米其林餐点。

毛姆的用意正在于此。写作《刀锋》的时候毛姆已经七十多岁了,当岁月把他磨砺成一位坦然、睿智的老人,他可以从容地告诉自己的读者(尤其是年轻的读者),既定的生活方式和人生追求都是不存在的,生活的困境无处不在,没有任何一种权威的思想体系和哲学观念能指导人类遇到的所有问题。

毛姆是个聪明的作家,他不会用说教的、政治的方式去呈现主流历史叙事,而是把那个平静中潜伏着动荡、进步中蕴含着保守的时代进程,回归到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去书写生活变动对人的具体影响,以及这些人的回应和反馈。

在我看来,毛姆写作《刀锋》的另一个原因,源于他作为一个作家,对自己身处的世界和时代已经积累了足够的观察和感知,这些纷繁复杂的认知凝聚在一起,形成了强烈的自我表达欲望。很多人认为《刀锋》这部小说的主角是拉里,甚至毛姆自己也承认他写作这部小说是为了“追叙我过去认识的一个人”,但读完整篇故事我们就会发觉,毛姆在书里也输出了他自己的价值观以及对生活的理解。

我们不能否认书中的人物都有各自的现实原型,但这些人和毛姆的差异都太大了,甚至在思想和精神层面最接近他的拉里,在生活路径的选择上也和毛姆截然不同。实际上,毛姆把他对这些人的了解内化到自己的思想体系里:在毛姆的文学土地上,这些人提供的是一颗形象的种子,以及一层充满故事细节的肥沃土层。

在此之上,毛姆用自己的文学天赋、生活经历以及对人性的认知进行建造。《刀锋》不是一片精心耕种的麦田,而是一座藏满了奇花异草的原始森林。人性丰富和生活的多样性,是毛姆在生命已经迈向最后阶段的这一时刻,最想向世人展现的东西。

1938 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爆发的时候,毛姆停止了他的旅行和对世界的探索,于是他写道:

在与所有这些陌生人的接触中,我失去了自己作为口袋中一块石头的光滑,这光滑是文人乏味的生活所磨制的。我恢复了自己的棱角。我最终又成了自己。……我已经抛弃了文化的傲慢。我的状态是全然的接受。我向人要求的不比他能给的更多。我学会了容忍。我因他们的良善而高兴,但我不为他们的恶行而沮丧。我已经得到了精神的独立。我已经学会了走自己的路,而不去考虑别人怎么想。我为自己要求自由,也准备好给予别人自由。

几年后,当身在美国的毛姆完成《刀锋》这本小说,他无疑再次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来表达了这种生活观念。

1944 年《刀锋》出版后,美国最有影响力的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在《纽约客》杂志上撰写了一篇长文,专门评论《刀锋》,认为它不堪一读,毛姆的名声被荒唐地高估了,“只不过是个二流货”。很明显,在标榜严肃文学的西方,“毛姆的作品既不够沉重,又太过成功畅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甚至受到很多当时文学界人士的无情批评和排挤。

虽然毛姆很在意批评界对他的评价,但他并没有受到太多影响。一方面是因为毛姆顺从的性格,他甚至自嘲是“二流作家里最靠前的”,而且并没有对自己的作品被评价为“不够严肃”这件事所困扰,因为在毛姆看来,宁愿一个作家很世俗,也不希望他矫揉造作,“因为生活就是世俗的,作家追求的就是生活”。另一方面,虽然文学评论家对毛姆多有批评,但市场却给了他最大的鼓励和认可。

《刀锋》在大西洋两岸的读者中都获得不少好评,刚刚上市两个星期就卖了将近一百万册,电影版权也以二十万美元的价格售出,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入围了第十九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等多项提名。直到今天,在毛姆离世五十多年后,他作品的热度也依然没有减退的迹象,仅仅在中国,从 1982 年开始,《刀锋》就相继出版了将近三十个版本。

在毛姆那么多的人生标签当中,如果要选择一个最适合的词来形容他的一生,我想这个词就是“自由”,毛姆有幸生在一个能让自己获得自由的时代,物质上的自由,生活上的自由, 爱情上的自由,行动上的自由,以及最重要的,精神上的自由。因为对他而言,生活是一出悲剧,他通过创造的天赋去消除缺憾和恐惧,亚里士多德告诉我们,这就是艺术的目的。

就像他在《总结》中写道:

因为他的罪恶和荒唐、临到他身上的愁苦、他那未得响应的恋爱、他身体上的缺陷、病痛、贫困、他放弃了的希望、他的悲伤、耻辱,这一切经由他的力量都转化为他的素材,并且通过写出来,他也就克服了这一切。所有的事他都能加以利用,从对路人颜面的一瞥到震惊文明世界的战争,从一朵玫瑰的香味到一位朋友的离世。临到他身上的,他无不能变为一个诗节,一首歌曲,或者一段故事, 并且当他写下来之后,这些事于他也无干了。艺术家是唯一的自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