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选自《阅读是一座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作者: [英]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在你阅读过那些世界各大宗教的基础教义后,你会有些惊讶地发现,其中大多数是后人对原始教义的发挥。他们的说教和树立的榜样,形成了一种比他们自身更加重要的模式。听到别人的恭维,多数人总会感到困窘。但奇怪的是,虔诚的信徒们在谦卑、谄媚地恭维上帝时,却以为上帝会高兴。
我年轻的时候,受邀去乡间和一位比我年长的朋友一起小住。作为一名教徒,他每天早上都要和家人聚在一起,为他们念祈祷文。然而,《祈祷书》里的那些赞美上帝的段落全都被他用铅笔画掉了。他说,当面讨好别人是最恶俗的事。他是个绅士,相信上帝不会那样没有绅士风度。那时候我觉得他很古怪,现在我才发现他是多么有见地。
人是有感情的、脆弱的、愚昧的、可怜的,让他承受像上帝的愤怒这样的大事似乎不太合适。宽恕他人的罪过并不是件难事,只要你站在他人的立场想一想,便不难找到他做下不该做的事的原因,也便能找到替他辩解的理由。一个人受到伤害,愤怒的本能自然会驱使他采取报复行动,事关自身时,往往难以保持超然态度。但只需稍加思考,他便能从局外反观自己的处境。这样一来,宽恕他人对自己的伤害也就比较容易了,甚至比宽恕他人对他人的伤害更加容易。最困难的是宽恕受到他伤害的人,那的确需要有超常的反省能力。
当然,每个艺术家都希望获得人们的信任,但对于拒绝接受他的人,他也不会感到愤怒。上帝却不是这般通情达理,他对人类信仰的渴求,其迫切程度让你觉得他似乎需要用你的信仰来证明他的存在。对信仰他的人,他许诺会给予恩惠,对不信仰他的人,他会威胁并施以可怕的惩罚。至于我,我无法信仰一个因为我拒绝信仰他就要发火的上帝,我无法信仰一个还没有我宽宏大量的上帝,我无法信仰一个既不懂人之常情,又缺乏幽默感的上帝。对这件事,普罗塔克早就说清楚了。“我宁愿有人说,”他写道,“普罗塔克从来就不存在,也不愿有人说,普罗塔克是个动辄发火、反复无常、为一点小事就要恼怒、为一句闲话也要报复的人。”
尽管人们把自己都不愿承受的各种缺点都加诸在了上帝身上,但这并不能证明上帝就是不存在的。它只是证明,人们信仰的各种宗教不过是在一片密林中开辟出来的一条条死路,永远无法通往那神奇、奥秘的中心。
关于上帝的存在,人们提出了种种证明理由,请你耐心地听我简单谈一谈。
第一种理由是认为对完美事物的观念人皆有之;既然完美存在,那么完美的事物也一定存在。
第二种理由是坚持万事皆有起源;既然宇宙存在,则必有起源,它的起源就是造物主。
第三种理由是依据自然模式提出的,康德赞誉它有最清楚、最古老、最符合人类的理性。
休谟在其对话录里通过其中的一个人物表述出这一理由——“大自然有其秩序和安排,终极的原因神奇地产生作用,每一器官和每一部分有其明显的目的和用途。这一切都清楚地表明,存在着一个有智慧的原因,或者说一个伟大的作者。”
但康德认为,休谟的说法并没有特别支持第三种理由,对前面两种理由也是适用的,于是他提出了自己的说法。简单地说,他认为如果不存在上帝,人的责任感就会失去根据,而成为一种虚幻之物,责任感是实现自由、真实的自我的必要前提,所以从道德层面上说,我们必须信仰上帝。
一般认为,康德的这种说法并非出于他缜密的思考,而更多是出于他和善的性格。虽然这种说法现在已经不时兴了,只在当作“圣贤有同见”的佐证时才为人所知,我倒觉得它比其他几种理由更具说服力。
它表明,从原始时代起,人类就有某种对上帝的信仰,这是一种与人类一起发展的信仰,一种为最杰出的智者、希腊哲学家、东方圣人和经院派哲学大师所接受的信仰,很难想象它是毫无根据的。在许多人眼中,信仰是人的一种本能,但问题是,这种本能存在的前提条件是它的存在可能性得到满足。经验表明,一种信仰不论流行多久,都无法保证它一定是真理。因此,上述理由没有一种是充分有效的。
当然,我们也不能因为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就否认其存在。人们始终有孤独感和畏惧感,始终希望自己能和宇宙万物保持和谐,这些相比于自然崇拜、巫术崇拜、祖先崇拜,或者道德,更像是宗教的根源。虽然没有理由相信,你希望有的东西就一定存在,但是也不能确定,你无法证明的东西就一定不能相信。只因为缺少证据,你就不去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东西吗?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我觉得,如果你是出于本性,希望在艰难的生活中获得安慰,获得一种能支撑你和鼓励你的爱,那么你就不会追究它的证据,也不需要这样的证据,相信你的直觉就够了。
神秘主义依靠内在的信念,并不需要证明。从那些教义中,它获取自己所需的东西,却并不完全依靠它们。它是个人的,满足的也只是个人欲求。神秘主义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是整个神性宇宙的一部分,并由此获得其自身的意义;同时还认为,存在一个上帝,他是来支持和安慰我们的。神秘论者频繁地说到自己的神秘体验,而且那些描述十分相似,使得我很难否认其真实性。
事实上,我也有过一次类似的体验,只有以神秘论者描述灵魂出窍时的那种语言才能描述它的神秘性。那时候,我坐在开罗近郊的一座清真寺里,庙宇很荒芜,我忽然感到自己如醉如痴,如同伊纳提乌斯·罗耀拉坐在曼雷萨河边上所发生的情形。一种宇宙的神力将我压倒,我与宇宙融为了一体。
上帝就在我面前,我感觉到了他。
神秘论者十分重视这种相当普遍的感觉,在他们看来,这种感觉会对人产生明显的影响,从它的结果中可得到上帝的印证。可我认为,引起这种感觉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不止宗教这一种。艺术家也可能有这种感觉,这一点圣徒们自己也很乐于承认。此外,如我们所知,爱情也能产生类似的状态。在表达那种极乐心境时,神秘论者喜欢使用情人的言辞。还有一种心理学家至今未做出解释的情况(也许它更加神秘一些),有时候你会强烈地感觉眼前的情景好像在过去什么时候经历过。
对神秘论者而言,灵魂出窍般的欣喜虽然相当真实,但它的意义只限于自身。神秘论者和怀疑论者一致认为,不管我们凭智力怎样探索,始终存在一个更大的神秘谜团。
出于对宏伟宇宙的敬畏,同时不满于圣徒和哲学家的观点,我有时会将这个谜团追溯到穆罕默德、基督、释迦牟尼、希腊神灵、耶和华和太阳神之前,直到奥义书里的婆罗门。婆罗门的那种精神(如果它可以称为精神的话)自我生成又超然于所有的存在物,它是一切有生之物的唯一源泉,一切存在物都存在于它之中。
不管怎么说,至少我的想象力在婆罗门的宏伟壮观中得到了满足。只是多年来,我持续与文字打交道,这让我不得不对它们有所怀疑。就算是刚刚写下的那些文字,我也总觉得它们的意思是含糊不清的。
对宗教而言,存在某种客观真理,它是一切事物之上唯一有用的事物;唯一有用的上帝,就是一个至上的、人性的、仁慈的上帝,他的存在如同“二加二等于四”一样毋庸置疑。然而,我仍不能彻底领悟这种神秘。作为一个不可知论者,我得出的实用性结论是:你只管做人,只当上帝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