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毛姆的《作家笔记》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陈德志 陈星
* 人们之所以对劳动大肆赞扬,是因为它让人“有聊”。愚蠢的人一旦无事可做,就百般无聊。和大家一起劳作是唯一能拯救他们脱离无聊的途径,但因此管劳动叫高尚真是可笑。做一个闲人需要多才多艺而且修养极高,或者要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头脑。
* “痛苦使人高尚,”人们发明出来为痛苦辩护的所有理由中,这一条最蠢。之所以有这样一个说法,是因为基督教觉得有必要证明痛苦合理。痛苦不过是神经发出的信号,告诉机体现在的状况对它有害。如果我们说痛苦使人高尚,那我们完全可以说危险信号使火车高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痛苦绝不能提高人的修养,只能让人变得粗暴无情。住院的病人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肉体上的疼痛使他们变得过于关注自我、自私自利、牢骚满腹、毫无耐心、不公正且贪婪。
* 大部分人长得真是丑啊!可惜,他们也不知道该待人随和一点,也好补救一下。
* 我没什么非凡的天才,但我有刚烈的性格,它多多少少弥补了我其他的不足。我有理智常识。大多数人什么都看不见,我却能把眼面前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最伟大的作家能看透砖墙,我的目光还没这么犀利。长期以来,人们都说我愤世嫉俗,我只是一直都说实话罢了。我就是我,我可不希望别人把我看成别的样子;而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接受别人的虚饰伪装。
* 有一位夫人的儿子有点文学天赋,一天她问我若是他想要成为一个作家,我会建议怎么训练他。我估计这提问者也不会把我的答案当真,于是这样回答她:“每年给他一百五十镑,给五年,叫他见鬼去吧。”后来我琢磨过,觉得这个建议还真不错,比我当时想象的好多了。有这笔薄资,年轻人不至于挨饿,但也不够享受,文章憎命达,享受是作家的大敌。有这笔薄资,他就可以周游世界,而由于囊中羞涩,比起手头宽裕的人,他更有可能看到生活的多姿多彩、五光十色。仅有这笔薄资,他会常常穷到身无分文,为了衣食住行而辗转于各种有意思的工作之间……尽管非常优秀的作家们生活窘迫,但他们书写得很好,不是因为环境使然,而恰恰是因为不受环境影响……他不需把一件事做到极致,但需要什么事儿都做一点。要我说,就应该让他把补锅匠、裁缝、士兵、水手挨个当个遍;让他情场失意,饥肠辘辘,烂醉如泥;让他和旧金山的无赖玩牌,同纽马克特的马探打赌,与巴黎的公爵夫人调情,和波恩的哲学家辩论,与塞维利亚的斗牛士一起驭牛,和卡纳卡人在南太平洋里畅游。世上所有的人都值得作家去结交:每一件事情都是他磨坊里的谷物。哦,拥有天赋,年方廿三,前方五年的游历时光,每年有一百五十镑,若是这样,该有多美!
* 一个人的生活并不受他的处世哲学支配,他的处世哲学不过表达了他的欲望、本能和弱点。
* 我读过许多哲学著作,虽然有些赞成绝对事物存在论这种理论很理智,不知如何否定、驳斥它们,但对于“宗教”一词的通常所指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信任。
* 人们总就写作风格小题大做……我们力图句子平衡、有节奏。我们大声朗读句子,看它听起来好不好……然而事实上,从古到今最伟大的四个小说家: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作的时候根本不关心语言。这证明,如果你会讲故事、创造人物、设计情节,而且如果你真诚、具有激情,那么你的语言如何根本无关紧要。不过不管怎么说,写得好总比写得烂要好。
* 世上的友谊分为两种。一种友源于肉体本能的相吸,你喜欢你的朋友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别的品质或禀赋,而仅仅是由于你被他所吸引。第二种友谊是知性的。吸引你的是新相识的才华禀赋。他有你不曾有过的观点和想法,他见过生活中你未曾讲过的东西,他经历丰富,让你叹为观止。
* 能细腻微妙是一种才华,你若有自然会表现出来,这是抑制不住的。它就像原创性:没有谁努力努力就能获得原创性。有原创性的艺术家不过是在做自己,他表现事物的方式是他自觉最正常、最显而易见的:因为那表现方法对于你来说是新奇新颖的,你就说他有原创性。
* 劳人做事,切勿强人所难。
* 爱情主要是种族繁衍的本能,这具体体现在绝大多数男人对于女人都是见谁爱谁,如果没法赢得所倾慕的第一个女人,他很快就会把心思转向下一个。
* 热爱细节,记忆精准是女性最为鲜明的特征。女人有本事详细准确地向你复述若干年前同哪个朋友无关紧要的一番谈话,更叫人郁闷的是,她们总是这么做。
* 人的智力在用于求生自保和种族延续之后,剩下的部分大多数都用到了卑鄙的地方去了。
* 每个人自己就是最好的批评家。不管学者们怎么评价一本书,不管他们怎样异口同声地竭力颂扬,除非这本书使你感兴趣,否则它就与你毫不相干。别忘了批评家也会出错,批评史上许多明显的错误都出自著名批评家之手。你在读,你就是你所读的书的最后评判者,其价值如何就由你定。
* 养成读书习惯,也就是给自己营造一个几乎可以逃避生活中一切愁苦的庇护所。我说“几乎可以”,是因为我不想夸大其词,宣称读书可以解除饥饿的痛苦和失恋的悲伤;但是,几本引人入胜的侦探小说再加一只热水袋,确实可以使任何人对最严重的感冒满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