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个神谕,一只牛虻
古希腊最智慧的人苏格拉底把自己比作牛虻:
为什么这么理解自己呢?因为在他看来,自己是负有上天赋予的使命的,这使命源于一个神谕。
话说由于苏格拉底在街头与人面对面辩论从来没人能辩赢他过,他的表现是如此优秀出色,以至于有一天他的一个朋友去雅典著名的德尔斐神庙求神谕,问的问题直接针对苏格拉底——是否还有人比苏格拉底更聪明?祭司的回答居然是——没有。
- (德尔斐神庙遗址)
要知道古希腊人是有多崇拜太阳神阿波罗,这位神是古希腊精神的象征,被供奉在德尔斐神庙。因此这座神庙成为前基督教时代的古希腊宗教中心(就是说在基督教还没有出现的时代)。它的神谕在指引人间事务上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这一次,神谕说没有人比苏格拉底更聪明。
苏格拉底本人也笃信神谕,所以这个神谕令他深为迷惑和烦恼。他决定检验神谕的正确性,也就是说,只要找到比他更智慧聪明的人就可以粉碎预言。他决意试一试。
于是苏格拉底开始了这项对他而言意义非常的实验。首先他去会见一位享有崇高智慧的名人,结果发现虽然这个人在许多人眼里以及自认为很聪明,但事实上并不如此。
苏格拉底尝试着告诉这位名人,你只是自己觉得聪明而实际上并非如此时,这个人虽然没有跟他立马翻脸,却也与当时在场的人一样对苏格拉底表示了反感。显然,苏格拉底太不识趣了。从那以后,苏格拉底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在柏拉图笔下,这段话写得很精彩:
看到了吗?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诚实面对自我其实才是苏格拉底胜过这位名人之处。但世间人,有几个能认识到这一点,并且承认这一点呢?
苏格拉底不甘心,又去见了许多人,从政界人士到诗人,再到有熟练技巧的工匠,可获得的都是同样的印象。最后苏格拉底觉得——“我最好还是保持我原来的模样”。
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做了总结,即神谕真正的用意是通过他告诉世人:
这其实是要人有谦逊之心,认识相对于全知全能的神而言人所注定的有限性。而这一关于人的有限性的观点,在西方《圣经》里,在中国庄周的思想里,在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恺郭尔、海德格尔等人的哲学里都有着类似的表述。
《圣经》的《传道书》里说:“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的,就加增忧伤”。
十九世纪存在主义思想家克尔凯郭尔在他的日记里说:“必须加以反对的是智慧,而不是别的什么。大概,我就是因为拥有丰富的智慧,而担当了这一使命。”
二十世纪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过:“知识的渴欲,解释的贪求,永远不会引发真思。”
作为阅读者,突然发现具有对人类的终极关怀的最伟大智者几乎在同一时代于东西方出现是件挺让人激动的事情。其实,早有学者称公元前五百年前后这段不断产生伟大的人类精神导师的时代为“轴心时代”。(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其著作《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中提出)。
老子死于公元前471年,孔子死于公元前479年,而前469年苏格拉底、前427年柏拉图出生。犹太教的许多先知,印度的释迦牟尼都大约是这个时候出现。就在苏格拉底死去的三十年后,公元前三六九年,东方有一个叫做庄周的人出生了。难道智者出生也都扎堆的吗?这个时代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人扎堆呢?
却说庄周的《秋水》篇里讲了一个黄河神河伯与北海神若的故事。黄河神以为天下之美尽在己,见到北海之大以后,才知道自己的浅陋。见河伯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海神若由此才愿意和他讲道,所说的便是“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意思是在进行了与天地宇宙的大小比较后,海神若觉得自己特无知特浅陋,又怎会还可笑地自以为是呢?
庄周关于人的认知有限性的观点与苏格拉底在神谕中获得的启示是不是有相似之处?这是不同地域的伟大智者对于世界的认知不约而同之处,可见作为人类而言,具有普世性的思想在人类文化里是存在的,因为无论西东,人对世界感知的基础和方式是一样的。
不仅如此,庄子借着海神若之口更深刻地指出:
指出是虚(空间)、时(时间)、教(认知)这三者制约了人认识世界(包括自我)的能力。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因为直到今天,人们依然是在克服这三大障碍上的道路上左冲右突,不断前行。
我深深为我们中国传统智慧的深邃博大而骄傲,为庄周点赞。这是题外话了。还是回到苏格拉底。在苏格拉底的智慧里,让我印象深刻的第一点,就是他借对神谕的理解所表达的对于人类在自我认知上自欺、自大、自以为是的警示。
(二)关于灵魂
印象深刻的第二点,就是古希腊思想家关于灵魂不灭的信仰。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认为我们的灵魂在我们出世以前就是存在的。在他看来,所有的绝对理念,包括象“美”、“善”、“正义”以及其他一切理念,都具有最真实的存在。
一看便知,这是唯物主义者要批判的唯心主义,有神论。不过那个时候的人,甭管他在地球上的那块地上,都是有神论,为什么?因为那个时候人们没有天文望远镜和显微镜等科学手段,无法象今人一样理解看到的种种自然现象,无论西东南北,地球人对于自然力量的理解,都视其为超越人之上的神之力量。
如果历史地看待,这绝不是迷信,而是在早期阶段人类对于世界的理解方式。那为什么这些古代的学说又有可供参考的地方呢?因为人的认知具有历史的延续性。今天的思想成果无法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而且,人生的一些根本性问题,今天也并没有得到解决。
比如,科学再发达,人的寿命还是没有超越身体的极限,关于生死的问题,古人的看法具有借鉴作用。比如社会伦理问题,社会的结构依然是家、国为单位,对于正义、善、真等理念的认识基本内涵不可能和过去相悖。
苏格拉底认为人有灵魂,而且灵魂是永生的。厉害的是,他居然用逻辑推导出这个论点来。不能说这个推导里面没有诡辩的成分,但这个推论很有意思。(《苏格拉底之死》)
第一个推导是这样的:相反的事物是互相产生的。而且两者之间,有两个往返的产生过程。所以死亡是生命的反面。既然自然法则里有一个互补的程序。那么死亡后会再回到生命中来,从死到生。于是论证生来自死,就像死来自生一样,而且如果真是这样,死人的灵魂一定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从那里会再转生过来。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庄子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一点,苏格拉底又提出了另一种推演方法:
既然论证了灵魂的存在,苏格拉底便进一步以教导劝勉自己的同胞为己任,告诉人们:不管老少,都不要只顾个人和财产,首先要关心改善自己的灵魂,这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灵魂决定了你的下一个世界的旅程愉不愉快。人对于至善追求的必要性也许才是他论证灵魂存在的真正目的。
既然人们多半还是希望为下一程旅行做一个比较充分的准备的,当然就会努力在这一世做个善良的人。所以苏格拉底将“善”提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这就对于后世的西方文明精神有着深远的影响。
但这观点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因为与灵魂相对的是身体。对于灵魂和永恒如此痴心,可以想见对于将灵魂束缚在其中的具有时限的身体,苏格拉底不会有什么好感。
《斐多篇》是苏格拉底的信仰声明,是他在监狱里最后一天的情形,由一个名字叫斐多的目击者对一群同情苏格拉底的哲学家说出来的。从中可以看到苏格拉底是一个认同禁欲的哲学家。他认为,人们通过身体得到对事物最真实的感觉,但要获得任何事物的纯粹知识,必须摆脱身体。因为身体所带来的欲望、爱、恐惧、各式各样的幻想以及一大堆毫无价值的东西会成为人们思考真理为何物的障碍。
这些观点对于乐于沉湎于世俗主义和物质享乐中的现代人来说当然是要被无视的。但老子也说过:“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身体成为道家获得精神绝对自由的大患,和苏格拉底相似,老子也深感欲望之困扰。
人类对于身体的态度是如此复杂和矛盾,它既是一切快乐的源泉,也是一切烦恼的根源,当然,它也就成了哲学所无法绕开的一个问题。身体的最大问题,还在于它会衰朽,并走向死亡。那么,苏格拉底怎么看待死亡呢?
(三)关于死亡
最后是对于死亡的看法,我想引用这两位东西方哲人的两段话。您不难看到其中的相似性。
苏格拉底在面对陪审团陈述时最后说的话是这样的:现在是我们上路的时候了,我将去死,而你们将活着;可是,我们中间究竟谁有比较幸福的远景,那就是除主神之外谁都不知道的事了。(柏拉图《苏格拉底之死》)
而庄子在一个叫做“丽姬泣嫁”的故事里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思。
这段话的意思是,丽姬最开始知道自己要嫁的晋国国君是个糟老头时,很不开心,哭得不行。等到真的嫁过去了,锦衣玉食过着很享受的日子,这时很是后悔当初那么伤心白流了那么多眼泪。庄子感慨,我怎么知道死了的人会不会后悔当初活着的时候那么贪生怕死呢?
两位智者对于死亡表现了相似的通达智慧。苏格拉底不仅不惧死亡,而且他从容迎接死亡。他说:
喝了毒酒后,他临死前最后说的一句话是:
我们应该献一只公鸡给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务必要做到,别忘了。
其意思是“死亡治愈了生命”。因为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医疗之神。用雄鸡献祭,是生了病而能痊愈的,会献祭。这是苏格拉底在幽默地表示,死亡让他摆脱了身体的羁绊,让灵魂得到永生,所以要向医疗之神表示谢意。死亡是治愈生命之疾患的药,苏格拉底用他独特的幽默,虔敬地结束了这一趟人生旅程而从容进入他所相信的下一趟旅程。这是多么通达的一种智慧啊。
诚如苏格拉底所言,死亡未必不是一种解脱,但认为死亡是解脱的看法其实也暗含了对于现世的否定,对于努力在此时活着的人来说难免过于消极了。为此,我更喜欢《小王子》作者圣·埃克絮佩里对于死亡的看法。圣·埃克絮佩里说:
死的意义建立于积极的生之上。没有心安理得地生,就不会心安理得地死。对于死亡若想要通达,需要我们首先从远景来看待生命。我喜欢这种存在主义色彩的死亡认知。海德格尔所谓向死而生,圣经里所谓出死入生,都具有这样一种远景的认识视角。即,我们从生活之中、从时间之流中跃出来反观身处其中的自己,从永恒(死亡)的角度来看待生命,也许死亡就不成其为问题了。
用叶芝的诗结束这篇小文非常适合,它来自于博尔赫斯的小说集《阿莱夫》里一篇小说中的引用,表达的正类似于苏格拉底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