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叔本华1788 ?
求生的意志,这种构成生命之物内核的东西,最明白地表露在最高级的最聪慧的动物身上。在这个等级之下,求生意志表现得并不明显,它的客观化程度并不高;而在这个等级之上的人类,由于有理性的出现,势必意味着生存中的忧心忡仲,以及意志的分散。这毕竟给意志罩上了一层屏幕。于是,意志只有在激情爆发之时,才会无遮无掩地亮出身来。这就说明,为何激情煽动之时,便总是信仰泛起之日,不论这种激情到底是什么。同样,激情成了诗人大发诗兴和演员拿手好戏的主要题材。
很多归之于习惯力量的东西,实质上不过是仰仗着我们天生的性格之中的那些恒常性和不可改变性。所以,在同样的环境下,我们总是做同样的事,千百次的重复着同徉必然的一桩事情。另外,真正的习惯的力量,不过是想让我们的理智和意志,免除作出簇新之选择的劳作和困苦以及危险。因此,这就使我们今日重做昨日之事,做曾干百次做过之事,以及那些我们可以如法炮制之事。
不过,这个问题实质上还有更深的根由。我们还可以举一个特定的事例来加深对这一点的理解。那种由纯粹机械原因所驱动的物体,即是由习惯的力量的动机所推动的肉体。我们在没有任何特定的动机时,也会表现出那些纯属习惯的行为。这就说明了,为什么我们在作习惯动作时,对它们毫无所知。那些已经成为习惯的行为,只有它第一次表现时,才受动机驱动。这次驱动的第二次成效就成为习惯的东西了,这就足以使这个行为永远维持下去。这就像一个物体被抛出后,若没有遇到阻挡,那么,即便不再给它施以进一步的推动,也会永远保持运动状态一样。这同样可运用到动物身上;驯养后的动物,其结果就是强化了习惯。所有这些,都不仅仅是一个比喻。其真义在于:万物同一。
便宜得来的好运往往不长,幸福和不幸不过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和我们实际得到的东西之间的比例。因此,我们对囊中之物所知甚少或对财产本身无甚把握。还因为,快乐实际上是否定性的东西,其效果不过是除去痛苦;而痛苦或邪恶却相反,是现实中的肯定因素,遂可以直接感受到。我们对财产或对财产的期望所产生的欲念会越来越大,而且还会增大我们进一步聚敛财产和贪得无厌的能力。
希望,即是把对一个事物的欲望与这个事物的可能性混淆起来。
无希望之人,也就是毫不畏俱之人:这就是所谓的“孤注一掷”。人类很自然而然地相信他欲望中真实的东西就是实际上真实的东西。而且,他之所以相信它,是因为他欲求它。假如他的天性中的这些安抚式精神胜利成分在重复不断的不幸面前碰个落花流水,那么,他甚至就不得不相信那些他决不希望发生的事必定会发生,而那些他希望发生的事绝不要发生,这种情形便叫做绝望。
当自然未开化的人遇到不公正的待遇后,他旋即会施以报复,而且,常常认为报复是一种快乐。这个事实,可以由那些仅仅是为了报复而不是报偿的许多牺牲来证明。我想对这种情况从心理学角度加以说明。
自然、命运、机数施于我们的痛苦,都及不上他人的意志打击我们而产生的痛苦。这是因为,我们都承认自然和命数是世界的绝对主宰。它们施于我们的一切,也同样是施于其他人的一切。因此,当我们由此源头受到痛苦后,我们所悲戚的与其说是我们个人的不幸,毋宁说是整个人类共同的厄运,相反,由他人意志造成的痛苦,在痛苦和伤害本身之上,还附加着一种非常特殊和残忍的痛苦,这就是他人的不可一世的优越感。这种不可一世的优越感或是以强力,或是以奸诈施加到我们头上。与之相伴随的,还有我们自身的自惭形秽。假如报偿可能的话,报偿可以医治所受的创痛;而那种残忍附加的痛苦,即那种“我不得不在你面前低三下四、俯首贴耳”的感受,通常造成的痛苦已远远超过痛苦本身,它只能由报复来缓和。当我们无论是用强力还是用机灵以血还血的时候,我们向那个曾伤害我们的人展示了压倒他的优越感,因而就抹销了他优越于我们的情形。于是,内心便得到了它所渴望的满足。所以,哪里的荣耀和虚荣越多,哪里的报复心就越甚。不过,如同每一种完成了的欲望最终多少都会表现为一种错觉一样,报复也是如此。通常,我们希望从报复中产生的快感,很快就会由我们在这之后所体验到的可悲而变得苦涩难忍。的确,一种精心算计的报复通常在最终都会使人心肝俱裂、良心难熬。我们再也不会感受到促使我们去报复的原本动机了,我们眼前,只是一遍难以抹去的我们自身的邪恶。
仇恨是内心的事物,蔑视是大脑的事物。
仇恨和蔑视截然对立、互相排斥。无疑,大凡仇恨,其根源都在于对他人过己之处所产生的身不由己的尊敬。反之,假如你想仇恨那些贫困潦倒、衣着槛褛的人,你简直就用错对象了!因为你很容易就会对他们全都产生一种轻蔑感。真正的蔑视,作为真正荣耀的对应面,总是不露声色。因为,如果你让一个你所看不起的人知道你轻视他,你就不过是表露了对它的某种尊敬;因为你想让他知道你是如何看不起他——这不是蔑视,而已落入仇恨了。相反,真正的蔑视,是对他人之毫无价值这一点所抱的纯真清白的笃信,它要求一种坦荡和忍让的胸襟。这是因为,为了你自己的安宁和安全,你必须克制自己,不要去激怒你所蔑视的人。要知道,任何人都可能拍案而起,造成伤害。不过,这种纯粹、冷静、真诚的蔑视一旦产生,它的报复力量实为最残忍的,因为被蔑视的那个人无力用蔑视来报复它。
人们之所以铁石心肠,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足够的苦痛去忍受,或者,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苦痛。相反,人们之所以是如此的爱管闲事,是因为他们生活在苦难与无聊这两极对立之中。
假如你想知道你对一个人的真实感受究竟是什么,那么,你只霭记下当你第一次在门口看到他写给你的未曾预料的信时所产生的印象就够了。
人类获得幸福和交上好运的情境,一般来说,都可以比作一排树木;当远看时,它们显得美丽诱人;但当你走近并进入树丛之中,它们的美丽诱人旋即消散,你再不可能发现它了。
这也就是我们常常会羡慕他人的缘故。
为什么一个人即便照遍所有的镜子,都不会真正知道自己的长相,进而不能像他描绘其他熟人那样,描绘出自己的相貌?这是“知你自己”一开始就面临的麻烦。
其原因,无疑是在某些方面归因于这样的事实;当我们在照镜子的时候,我们总是双耳呆滞、直挺挺地看着自己。而眼睛的运动,这个具有如此重要意义的行动和我们注视的根本特征,却丧失了很大一部分。与这种肉体上的不可能性相似,还出现了一种伦理上的不可能性。一个人不能在镜子中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来看待自己的形象,而这正是对他的形象作客观观照的条件,它让我们完全依赖道德上的唯我论,让我们强烈地感受着“不是我”的情感.反之,当我们在镜中看到自己的映像时,我们的唯我论就会在我们耳边悄然提醒道:“这不是其他自我、就是我的自我。其结果就产生了“不要碰我”的效应,因而就断绝了对自身作任何纯粹客观的领悟。
无意识的存在,只有表现在其他存在的意识中才是现实的;直接性的存在是以个体意识为前提的。因此,一个人作为个体的真实存在在根本.上也是以他的意识为根据的。不过,这种意识必然是那种构成观念的意识,因而,被智慧及其活动的领域和实质所决定。这样,意识清晰的程度,进而思维清晰的程度,便可以作为存在现实性的程度。不过,这种对人们自身存在和他人存在的思维和清晰意识,在人类本身之中有着重大差异,这是因为:他们所秉斌的智力、这种智力运用的程度以及为便于反省思索的闲暇时间各各不一。
就智力方面的天性和内在差异看,若不结合每一具体个别情形去考察是很难作出正确比较的。因为,这些差异乍一看,它不像文化、闲暇、职业方面的那些差异,可以轻易加以发现。
在这里,我们无需去谈论那些蛮荒之民,他们的生活不过是略胜于森林古猿罢了。我们只要看一看那不勒斯或威尼斯那些卖苦力的人所过的一生就行了。他们在贫困的驱使下,凭着自己的气力,为当日的需求而劳作,甚至为当下这一小时的需求而奔走。超人的苦役、不尽的劳役、拼命的劳作,他们无忧无虑,吵吵嚷嚷,打打骂骂,没有一刻空闲去思索,只是在气候温和和生活还过得去的时候才能放松一下神经。最终,教会又向他们灌输那些粗糙不堪的迷信,以作为他们存在的形而上成分。这种迷惘、难熬的梦幻,构成了千百万人的生活。他们认识的仅仅是当下缺少的东西,他们根本不思考存在的联贯性,更不要说存在本身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存在着,却没有觉察到存在。
现在,再来看看那些精明、敏锐的商人。他们一生都在算计中度过。小心翼翼地施行周密策划的计谋,盖房子,养家眷,仆从,而且还在公众事务中大显身手。这类人,无疑比前类人对其存在具有更多的意识,也就是说,他们的存在具有更高的现实程度。
接着再来看看那些学者,即那些探究过去的历史的人。这类人会意识到超越其自身和他们存在时代的整体之存在,他们思索的是整个世界的进程。
最后就是诗人、哲学家了。在他们身上,思维己经达到了这样高的程度:他们忽视存在之中的个别现象,而是面对存在本身,面对这个硕大的谜,从而陷入深探的思索;他们把存在本身作为自己考察的课题。意识在他们身上,已达到了这样高的清晰程度:它成为普遍的意识。通过这种意识,他们的观念就会超越所有关系,而径直效力于自己的意志。并且,在他们眼前立即展示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其说要他们纵身投入它那火热的行动,毋宁说是让他们作出自己的探索和冥想。假如现在可以把意识的程度就叫做现实的程度的话,那么,我们把诗人、哲学家叫做“最现实的人”,该词将会富有意味而且非常贴切。
为什么“寻常”表达了一种贬斥,而“不寻常”“例外”则代表了赞赏?为什么任何寻常的东西都可能被人瞧不起?
寻常的原义指那些与所有东西即整个族类有关的东西。所以,若一个人不具任何超乎其族类全体的性质,那么,他就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
我常常论证道,动物只具备族类特性,而只有人才具有真正的个体特性。不过,在芸芸众生中,只有极少数人是有个性的。人儿乎全部都可以被划分为不同的级别。人们的欲望和思想,同他们的面庞一样,不是属于整个族类,就是属于他所归属的任何级别。正因此,才会重复出现琐碎、日常、寻常的东西。他们的所作所为,通常都可以以非常精确的方式预先估计出来而大致不差。他们没有个体特性,他们是同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既然他们的本性都同自族类,他们的生存难道还能逃得掉吗?不过,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些超拔、伟大、高贵的人,结果就只得使自己的本性脱离一个世界。这个世界,若要指出它的低劣和可厌之处的话,有一个最好的表达,这就是那个意味着日常不断出现的东西的词:寻常。
就人和动物所具有的意志看,都是同样的。相反,使一种存在高于另一存在,使一类人高于另一类人的东西,是知识。因此,我们所说的一切,应尽可能地限制在知识的表达中。所以,意志,既然对所有人是共同的,由此推论它的每一种激烈的表达也是共同的,它把我们仅仅作为族类的一个范例勾勒出,因为我们此时展示的仅仅是族类的特征。因而,发怒、狂欢、仇恨,一句话,所有情感或意志的激动,都是共同的;假如它强烈到可以断然地把认知压抑在意识中,让人显得更像一个意志的存在而不是认知的存在的话。假如最伟大的天才向这种情感投降,那么,他就等同于尘世上最平庸的人了。相反,天才在根本上企求标新立异,也就是超凡脱俗;无论人们怎样诱使他让意志压倒一切的冲动占据其意识,他都会立场坚定、绝不让步。也就是说,他必须在听到恶语伤人时毫无所动。无疑,超凡脱俗的最可靠的标记是:在听到侮辱和伤人的言词时,忽视它们,断然地把它们同其他无尽的谬误一样,归结为说话者缺乏知识;因而,对这些言词只横眉冷对,毫不动心。
假如你想在商业、著述、绘画以及任何行业有所成就的话,你必须遵从的规律是:不要刨根问底地知道它们是怎么回事。
无疑,许多人之所以交上好运,是因为归功于这样的情境:他们具有一种令人可爱的笑容,进而用它来赢得别人的心。不过,这些有心人最好记住或学会哈姆雷特的忠告:人们也许面带微笑,却是一个恶棍。
具有超凡和优秀气质的人,会毫不迟疑地承认他们的缺点和不足。他们把这些缺点和不足看成他们应交的学费;他们甚至认为,他们不仅不因这些东西而感到羞愧,反而认为具有这些缺陷是一种荣耀。这种情形尤为明显地表现在当这些缺陷与他们的伟大气质互相映照时。正如乔治·桑所说:任何人的美德中皆有缺陷。
相反,还有一些具有善良性格和完美智慧的人,绝不承认他们有任何缺陷,而是精心地掩饰它们,使它们不露痕迹。这是因为,他们的整个德行都在于完美无缺。因而,任何直接显露的缺陷都会使他们的德行黯然失色。
假如你才智平庸,谦虚就是真诚;然而,假如你天赋甚高,谦虚即是虚伪。
人,即便是在可能被驯化这方面,也是超越动物的。穆斯林教徒被驯化得一日数次面朝麦加祷告:他们的虔诚矢志不渝。基督徒被驯化得在一定的时候就俯首贴耳地画着十字,等等。一般说来,宗教在驯化艺术方面,即精神能力的驯化方面卓绝成效。不过,众所周知,这种驯化不能开始得太早。对人的驯化,如同对动物的驯化一样,只有在他们豆寇年华之时,才会获得成功。
你若具有高度的想象力,就意味着你的大脑接受功能已足够强劲,它不必借助感官的刺激来诱导其行为了。
因此,由感官从外部向我们输入的感受越少,想象力就越活跃。远在他乡的孤独、身系囹圄或养病卧床、寂静、午夜、黑夜,都是唤起想象的良机:在这些契机的影响下,想象力不期而至。相反,当大量的实际内容由外边传递给我们时,诸如在旅游的走马观花中,在生活的喧嚣忙乱中,在正午的烈日炎炎中,想象则销声匿迹,即便召唤也难以活跃起来:它发现这不是时候。
可是,若要使想象富有成果,那么,它必须从外部世界吸收大宗的物质,唯此,它才能填饱自己的胃口。但想象的调养同身体的调养一样,要非常及时地供给它最基本的需求,而且要绰绰有余。而正是这种绰绰有余的调养,使它在以后时机成熟时,可以随叫随到。
记忆并非贮存货物的仓库,而是开发心智力量的一种能力。因为,心灵只具有潜在的知识,而不具有实际的知识。 具有超凡智力的人更容易同下等低劣智力的人相处,而不同平庸寻常智力的人相处。同样的道理,暴君和平民、祖父母和孙子辈彼此皆为天然的盟友。
人们需要外在的活动,是因为他们没有内在的活动——这个事实解释了那些无所事事的人的焦躁不安,以及他们毫无目标的旅游热。驱使他们从一个国度走向另一国度的东西,与在家中驱使他们结成游手好闲的狐朋狗友的东西,都是同样无聊和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