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光明的时代,必先从文学起
一个衰败的时代,也必从文学起
作者:钱穆
摘要
国学大师钱穆在这篇《谈诗》的文章中说,“中国文化,讲思想与哲学,有些处不如讲文学更好些。”在钱穆看来,读诗不是为了成为诗人或文学家,而是学会欣赏,通过欣赏接触到更高级的人生,获得一生中无穷的安慰。但同样是读诗方法的问题,钱穆主张读诗应该读某个诗人的全集,然后再将每首诗放进诗人的年谱去读,比如杜甫的诗、苏轼的诗,都可以这样去读,倘若只读选出来的《全唐诗》,那么读诗的境界终究是不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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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讲一点关于诗的问题。最近偶然看《红楼梦》,有一段话,现在拿来做我讲这问题的开始。林黛玉讲到陆放翁的两句诗:
有个丫鬟很喜欢这一联,去问林黛玉。黛玉说:“这种诗千万不能学,学作这样的诗,你就不会作诗了。”下面她告诉那丫鬟学诗的方法。她说:“你应当读王摩诘、杜甫、李白跟陶渊明的诗。每一家读几十首,或是一两百首。得了了解以后,就会懂得作诗了。”这一段话讲得很有意思。
放翁这两句诗,对得很工整。其实则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后没有人。若说它完全没有人地不尽然,到底该有个人在里面。这个人,在书房里烧了一炉香,帘子不挂起来,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里写字,或作诗。有很好的砚台,磨了墨,还没用。则是此诗背后原是有一人,但这人却教什么人来当都可,因此人并不见有特殊的意境,与特殊的情趣。无意境,无情趣,也只是一俗人。尽有人买一件古玩,烧一炉香,自己以为很高雅,其实还是俗。因为在这环境中,换进别一个人来,不见有什么不同,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则不然,应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
此刻先拿黛玉所举三人王维、杜甫、李白来说,他们恰巧代表了三种性格,也代表了三派学问。王摩诘是释,是禅宗。李白是道,是老庄。杜甫是儒,是孔孟。《红楼梦》作者,或是抄袭王渔洋以摩诘为诗佛,太白为诗仙,杜甫为诗圣的说法。故特举此三人。摩诘诗极富禅味。禅宗常讲“无我、无住、无着”。后来人论诗,主张要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但作诗怎能不著一字,又怎能不著一字而尽得风流呢?
我们可选摩诘一联句来作例。这一联是大家都喜欢的:
此一联拿来和上引放翁一联相比,两联中都有一个境,境中都有一个人。“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那境中人如何,上面已说过。现在且讲摩诘这一联。在深山里有一所屋,有人在此屋中坐,晚上下了雨,听到窗外树上果给雨一打,朴朴地掉下。草里很多的虫,都在雨下叫。那人呢?就在屋里雨中灯下,听到外面山果落,草虫鸣,当然还夹着雨声。这样一个境,有情有景,把来和陆联相比,便知一方是活的动的,另一方却是死而滞的了。
这一联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鸣字。在这两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气息来。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给雨一打,禁不起在那里朴朴地掉下。草虫在秋天正是得时,都在那里叫。这声音和景物都跑进到这屋里人的视听感觉中。那坐在屋里的这个人,他这时顿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时又感到此凄凉。生命表现在山果草虫身上,凄凉则是在夜静的雨声中。我们请问当时作这诗的人,他碰到那种境界,他心上感觉到些什么呢?我们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八个字的涵义了。
正因他所感觉的没讲出来,这是一种意境。而妙在他不讲,他只把这一外境放在前边给你看,好让读者自己去领略。若使接着在下面再发挥了一段哲学理论,或是人生观,或是什么杂感之类,那么这首诗就减了价值,诗味淡了,诗格也低了。
但我们看到这两句诗,我们总要问,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觉了些什么呢?我们也会因为读了这两句诗,在自己心上,也感觉出了在这两句诗中所涵的意义。这是一种设身处地之体悟。亦即所谓欣赏。我们读上举放翁那一联,似乎诗后面更没有东西,没有像摩诘那一联中的情趣与意境。摩诘诗之妙,妙在他对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他虽没有写出来,但此情此景,却尽已在纸上。这是作诗的很高境界,也可说摩诘是由学禅而参悟到此境。
今再从禅理上讲,如何叫做无我呢?试从这两句诗讲,这两句诗里恰恰没有我,因他没有讲及他自己。又如何叫做无住无着呢?无住无着大体即如诗人之所谓即景。此在佛家,亦说是现量。又叫做如。如是像这样子之义。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只把这样子这境提示出来,而在这样子这境之背后,自有无限深意,要读者去体悟。这种诗,亦即所谓诗中有画。至于画中有诗,其实也是同样的道理。
画到最高境界,也同诗一样,背后要有一个人。画家作画,不专在所画的像不像,还要在所画之背后能有此画家。西方的写实画,无论画人画物,与画得逼真,而且连照射在此人与物上的光与影也画出来。但纵是画得像,却不见在画后面更有意义之存在。即如我们此刻,每人面前看见这杯子,这茶壶,这桌子,这亦所谓现量。此刻我们固是每人都有见,却并没有个悟,这就是无情无景。而且我们看了世上一切,还不但没有悟,甚至要有迷,这就变成了俗情与俗景。
我们由此再读摩诘这两句诗,自然会觉得它生动,因他没有执着在那上。就诗中所见,虽只是一个现量,即当时的那一个景。但不由得我们不即景生情,或说是情景交融,不觉有情而情自在。这是当着你面前这景的背后要有一番情,这始是文学表达到一最好的地步。而这一个情,在诗中最好是不拿出来更好些。唐诗中最为人传诵的:
这里面也有一人,重要的在欲断魂三字。由这三字,才生出下面“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两句来。但这首诗的好处,则好在不讲出欲断魂三字涵义,且教你自加体会。
又如另一诗:
这一诗,最重要的是“对愁眠”三字中一愁字。第一句月落乌啼霜满天,天色已经亮了,而他尚未睡着,于是他听到姑苏城外寒山寺那里的打钟声,从夜半直听到天亮。为何他如此般不能睡,正为他有愁。试问他愁的究竟是些什么?他诗中可不曾讲出来。这样子作诗,就是后来司空图《诗品》中所说的羚羊挂角。这是形容作诗如羚羊般把角挂在树上,而羚羊的身体则是凌空的,那诗中人也恰是如此凌空,无住、无着。断魂中,愁中,都有一个人,而这个人正如凌空不着地,有情却似还无情。可是上引摩诘诗就更高了,因他连断魂字愁字都没有,所以他的诗,就达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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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我略略讲了王维的诗,继续要讲杜工部。杜诗与王诗又不同。工部诗最伟大处,在他能拿他一生实际生活都写进诗里去。上一次我们讲散文,讲到文学应是人生的。民初新文化运动,提倡新文学,主张文学要人生化。在我认为,中国文学比西方更人生化。一方面,中国文学里包括人生的方面比西方多。我上次谈到中国散文,姚氏《古文辞类纂》把它分成十三类,每类文体,各针对着人生方面。
又再加上诗、词、曲、传记、小说等,一切不同的文学,遂使中国文学里所能包括进去的人生内容,比西洋文学尽多了。在第二方面,中国人能把作家自身真实人生放进他作品里。这在西方便少。西方人作小说剧本,只是描写着外面。中国文学主要在把自己全部人生能融入其作品中,这就是杜诗伟大的地方。
刚才讲过,照佛家讲法,最好是不著一字,自然也不该把自己放进去,才是最高境界。而杜诗却把自己全部一生都放迸了。儒家主放进,释家主不放进,儒释异同,须到宋人讲理学,才精妙地讲出。此刻且不谈。现在要讲的,是杜工部所放进诗中去的只是他日常的人生,平平淡淡,似乎没有讲到什么大道理。他把从开元到天宝,直到后来唐代中兴,他的生活的片段,几十年来关于他个人,他家庭,以及他当时的社会国家,一切与他有关的,都放进诗中去了,所以后人又称他的诗为诗史。
其实杜工部诗还是不著一字的。他那忠君爱国的人格,在他诗里,实也没有讲,只是讲家常。他的诗,就高在这上。我们读他的诗,无形中就会受到他极高人格的感召。正为他不讲忠孝,不讲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进诗去,而却没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若使杜诗背后没有杜工部这一人,这些诗也就没有价值了。倘使杜工部急乎要表现他自己,只顾讲儒道,讲忠孝,来表现他自己是怎样一个有大道理的人,那么这人还是个俗人,而这些诗也就不得算是上乘极品的好诗了。所以杜诗的高境界,还是在他不著一字的妙处上。
我们读杜诗,最好是分年读。拿他的诗分着一年一年地,来考察他作诗的背景。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什么年代,什么背景下写这诗,我们才能真知道杜诗的妙处。后来讲杜诗的,一定要讲每一首诗的真实用意在哪里,有时不免有些过分。而且有些是曲解。我们固要深究其作诗背景,但若尽用力在考据上,而陷于曲解,则反而弄得索然无味了。
但我们若说只要就诗求诗,不必再管它在哪年哪一地方为什么写这首诗,这样也不行。你还是要知道他究是在哪一年哪一地为着什么背景而写这诗的。至于这诗之内容,及其真实涵义,你反可不必太深求,如此才能得到它诗的真趣味。倘使你对这首诗的时代背景都不知道,那么你对这诗一定知道得很浅。他在天宝以前的诗,显然和天宝以后的不同。他在梓州到甘肃一路的诗,显和他在成都草堂的诗有不同。和他出三峡到湖南去一路上的诗又不同。我们该拿他全部的诗,配合上他全部的人生背景,才能了解他的诗究竟好在哪里。
中国诗人只要是儒家,如杜甫、韩愈、苏轼、王安石,都可以按年代排列来读他们的诗。王荆公诗写得非常好,可是若读王诗全部,便觉得不如杜工部与苏东坡。这因荆公一生,有一段长时间,为他的政治生涯占去了。直要到他晚年,在南京钟山住下,那一段时期的诗,境界高了,和以前显见有不同。苏东坡诗之伟大,因他一辈子没有在政治上得意过。他一生奔走潦倒,波澜曲折都在诗里见。
我第一次读苏诗,从他年轻时离开四川一路出来到汴京,如是往下,初读甚感有兴趣,但后来再三读,有些时的作品,却多少觉得有一点讨厌。譬如他在西湖这一段,流连景物,一天到晚饮酒啊,逛山啊,如是般连接着,一气读下,便易令人觉得有点腻。在此上,苏诗便不如杜诗境界之高卓。此因杜工部没有像东坡在杭州徐州般那样安闲地生活过。
在中年期的苏诗,分开一首一首地读,都很好,可是连年一路这样下去,便令人读来易生厌。试问一个人老这样生活,这有什么意义呀?苏东坡的儒学境界并不高,但在他处艰难的环境中,他的人格是伟大的,像他在黄州和后来在惠州琼州的一段。那个时候诗都好。可是一安逸下来,就有些不行,诗境未免有时落俗套。东坡诗之长处,在有豪情,有逸趣。其恬静不如王摩诘,其忠恳不如杜工部。我们读诗,正贵从各家长处去领略。
我们再看白乐天的诗。乐天诗挑来看,亦有长处。但要对着年谱拿他一生的诗一口气读下,那比东坡诗更易见缺点。他晚年住在洛阳,一天到晚自己说:“舒服啊!开心啊!我不想再做官啊。”这样的诗一气读来,便无趣味了。这样的境界,无论是诗,无论是人生,绝不是我们所谓的最高境界。杜工部生活殊不然。年轻时跑到长安,饱看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情况,像他在《丽人行》里透露他看到当时内廷生活的荒淫,如此以下,他一直奔波流离,至死为止,遂使他的诗真能达到了最高的境界。从前人说:“诗穷而后工。”穷便是穷在这个人。当知穷不真是前面没有路。要在他前面有路不肯走,硬要走那穷的路,这条路看似崎岖,却实在是大道,如此般的穷,才始有价值。即如屈原,前面并非没有路,但屈原不肯走,宁愿走绝路。
故屈原《离骚》,可谓是穷而后工的最高榜样。他弟子宋玉并不然,因此宋玉也不会穷。所以宋玉只能学屈原做文章,没学到屈原的做人。而宋玉的文章,也终不能和屈原相比。
现在再讲回到陆放翁。放翁亦是诗中一大家,他一生没有忘了恢复中原的大愿。到他临死,还作下了一首“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诗。即此一端,可想放翁诗境界也尽高。
放翁一生,从他年轻时从家里到四川去,后来由四川回到他本乡来,也尽见在诗中了。他的晚年诗,就等于他的日记。有时一天一首,有时一天两三首,乃至更多首,尽是春夏秋冬,长年流转,这般的在乡村里过。他那时很有些像陶渊明。你单拿他诗一首两首地读,也不见有大兴味。可是你拿他诗跟他年龄一起读,尤其是七十八十逐年而下,觉得他的怀抱健康,和他心中的恬淡平白,真是叫人钦羡。而他同时又能不忘国家民族大义,放翁诗之伟大,就在这地方。可惜他作诗大多。他似乎有意作诗,而又没有像杜工部般的生活波澜,这是他吃亏处。若把他诗删掉一些,这一部陆放翁诗集,可就会更好了。
在清诗中我最喜欢郑子尹。他是贵州遵义人,并没做高官,一生多住在家乡。他的伟大处,在他的情味上。他是一孝子,他在母亲坟上筑了一园,一天到晚,诗中念念不忘他母亲。他诗学韩昌黎。韩诗佶屈聱牙,可是在子尹诗中,能流露出他极真挚的性情来。尤其是到了四十五十,年龄尽大上去,还是永远不忘他母亲。诗中有人,其人又是性情中人,像那样的诗也就极难得了。
李太白诗固然好,因他喜欢道家,爱讲庄老出世。出世的诗,更不需照着年谱读。他也并不要把自己生命放进诗里去。连他自己生命还想要超出这世间。这等于我们读庄子,尽不必去考他时代背景。他的境界之高,正高在他这个超人生的人生上。李太白诗,也有些不考索它背景是无法明得他诗中用意的。但李诗真长处,实并不在这点上。我们读李太白、王摩诘诗,尽可不管他年代。而读杜工部韩昌黎以至苏东坡陆放翁等人的诗,他们都是或多或少地把他们的整个人生放进诗去了。因此能依据年谱去读他们诗便更好。
郑子尹的生活,当然不够得丰富,可是他也做成了一个极高的诗人。他也把他自己全部放进诗中去了。他的诗,一首首地读,也平常。但春天来了,梅花开了,这山里的溪水又活了,他又在那时想念起他母亲了。读他全集,一年一年地读,从他母亲死,他造了一个坟,坟上筑了一个园,今年种梅,明年种竹,这么一年一年地写下,年年常在纪念他母亲。再从他母亲身上讲到整一家,然后牵连再讲到其他,这就见其人之至孝,而诗中之深情厚味也随而见。他诗之高,高过了归有光的散文。归文也能写家庭情味,可是不如郑子尹诗写得更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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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上面所说,我认为若讲中国文化,讲思想与哲学,有些处不如讲文学更好些。在中国文学中也已包括了儒道佛诸派思想,而且连作家的全人格都在里边了。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他的学问和性情,真实融人人生,然后在他作品里,把他全部人生琐细详尽地写出来。这样便使我们读一个作家的全集,等于读一部传记或小说,或是一部活的电影或戏剧。他的一生,一幕幕地表现在诗里。我们能这样地读他们的诗,才是最有趣味的。
文学和理学不同。理学家讲的是人生哲理,但他们的真实人生,不能像文学家般显示得真切。理学家教人,好像是父亲兄长站在你旁对你讲。论其效果,有时还不如一个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对你影响大。因此父兄教子弟,最好能介绍他交一个年龄差不多的好朋友。文学对我们最亲切,正是我们每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学背后,一定有一个人。这个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清儒章实斋《文史通义》里说,古人有子部,后来转变为集部,这一说甚有见地。新文化运动以下,大家爱读先秦诸子,却忽略了此下的集部,这是一大偏差。
我们上边谈到林黛玉所讲的,还有一陶渊明。陶诗境界高。他生活简单,是个田园诗人。唐以后也有过不少的田园诗人,可是没有一个能出乎其右的。陶诗像是极平淡,其实他的性情也可说是很刚烈的。他能以一种很刚烈的性情,而过这样一种极恬淡的生活,把这两者配合起来,才见他人格的高处。西方人分心为智、情、意三项,西方哲学重在智,中国文学重在情与意。情当境而发,意则内涵成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须明得此真意,始能读陶诗。
陶、杜、李、王四人,林黛玉叫我们最好每人选他们一百两百首诗来读,这是很好的意见。但我主张读全集。又要深入分年读。一定要照清朝几个大家下过工夫所注释的来读。陶、李、杜、韩、苏诸家,都由清人下过大工夫,每一首诗都注其出处年代。读诗正该一家一家读,又该照着编年先后通体读。湘乡曾文正在中国诗人中只选了十八家。而在这十八家里边,还有几个人不曾完全选。即如陆放翁诗,他删选得很好。若读诗只照着如《唐诗别裁》之类去读,又爱看人家批语,这字好,这句好,这样最多领略了些作诗的技巧,但永远读不到诗的最高境界去。
......
从前人作诗都是一字一字斟酌过。但我们更应知道,我们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余六个字,这一个字才用得到斟酌。而且我们又一定先要有了这一首诗的大体,才得有这一句。这首诗是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句。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这一字该怎样下。并不能一字一字积成句,一句一句积成诗。实是先有了诗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应该是这首诗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写不可的诗,那么这首诗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有了所欲言的,然后才有所谓言之工不工。主要分别是要讲出你的作意,你的内心情感,如何讲来才讲得对,讲得好。倘使连这个作意和心情都没有,又有什么工不工可辨?什么对不对可论。
......
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诗。好比作画尽临人家的,临不出好画来。尽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画。最高的还是在你个人的内心境界。例如倪云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画家。他一生达到他画的最高境界时,是在他离家以后。他是个大富人,古董古玩,家里弄得很讲究。后来看天下要乱了,那是元末的时候,他决心离开家,去在太湖边住。这样过了二十多年。他这么一个大富人,顿然家都不要,这时他的画才真好了。他所画,似乎谁都可以学。几棵树,一带远山,一弯水,一个牛亭,就是这几笔,可是别人总是学不到。没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笔墨!这笔墨须是从胸襟中来。
我们学做文章,读一家作品,也该从他笔墨去了解他胸襟。我们不必要想自己成个文学家,只要能在文学里接触到一个较高的人生,接触到一个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比方说,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难,可是有比我更困难的。我是这样一个性格,在诗里也总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诗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诗中已先代我笑了。读诗是我们人生中一种无穷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诗中有,读到他的诗,我心就如跑进另一境界去。
如我们在纽约,一样可以读陶渊明的诗。我们住五层、六层的高楼,不到下边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诗,吟着他“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诗句,下边马路上车水马龙,我可不用管。我们今天置身海外,没有像杜工部在天宝时兵荒马乱中的生活,我们读杜诗,也可获得无上经验。我们不曾见的人,可以在诗中见。没有处过的境,可以在诗中想像到。西方人的小说,也可能给我们一个没有到过的境,没有碰见过的人。而中国文学之伟大,则是那境那人却全是个真的。如读《水浒》,固然觉得有趣,也像读《史记》般,但《史记》是真的,《水浒》是假的。读西方人小说,固然有趣,里边描写一个人,描写得生动灵活。而读杜工部诗,他自己就是一个真的人,没有一句假话在里面。这里却另生一问题,很值我们的注意。
中国大诗家写诗多半从年轻时就写起,一路写到老,像杜工部、韩昌黎、苏东坡都这样。我曾说过,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诗。循此说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而从来的大诗人,却似乎一开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此即证中国古人天赋人性之说。故文学艺术皆出天才。苏黄以诗齐名,而山谷之文无称焉。曾巩以文名,诗亦无传。中国文学一本之性情。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创造。李杜在开元,则多承袭。但虽有承袭,亦出创造。然其创造,实亦承袭于天性。近人提倡新文学,岂亦天如人愿,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赋乎。西方文学主要在通俗,得群众之好。中国文学贵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异。
故中国人学文学,实即是学做人一条径直的大道。诸位会觉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养。即如要做到杜工部这样每饭不忘君亲,念念在忠君爱国上,实在不容易。其实下棋,便该自己下。唱戏,便该自己唱。学讲话,便该自己开口讲。要做一个人,就得自己实地去做。其实这道理还是很简单,主要在我们能真实跑到那地方去。要真立志,真实践履,亲身去到那地方。中国古人曾说“诗言志”,此是说诗是讲我们心里东西的,若心里龌龊,怎能作出干净的诗,心里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诗。所以学诗便会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正因文学是人生最亲切的东西,而中国文学又是最真实的人生写照,所以学诗就成为学做人的一条径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从全部人生来讲。所以我说中国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学。文学开新,是文化开新的第一步。一个光明的时代来临,必先从文学起。一个衰败的时代来临,也必从文学起。但我们只该喜欢文学就够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学家。不要空想必做一诗人,诗应是到了非写不可时才该写。若内心不觉有这要求,能读人家诗就很够。我们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个文学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学,不通文学,那总是一大缺憾。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历史,不懂哲学还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