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那些为时代托住文明底线的人
- 文 / 言九林
- 来源:史料搬运工
公元689年,永昌元年九月,检校纳言魏玄同被酷吏周兴告密。
武则天勒令其在家中自尽,由监刑御史房济现场监督执行。
该月十五日,魏玄同决定执行自己的死亡。房济素来钦佩他的德行,忍不住劝告道:“丈人何不告密,冀得召见,可以自证。”——你老人家可以提出来,说有事要向太后告密,太后一定召见(武则天几乎召见所有告密大臣),如此就可以得到当面辩解、自证清白的机会。
魏玄同拒绝了房济的好意,他说:
“人杀鬼杀,亦复何殊,岂能作告密人邪!”
被人杀死,被岁月杀死,没什么区别。我魏玄同岂能做一个告密之人。
构陷与杀戮当道,坚持不做告密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暗无天日的时代,始于五年之前,也就是公元684年。那年春天某日,“有飞骑十余人”在洛阳坊间饮酒,其中一人于醉中发牢骚,说早知道支持太后并无额外的赏赐,当初还不如支持李显(年初,李显被武则天废去帝位)。酒未喝完,众人已被羽林卫捕获,发牢骚者处斩,同饮者以知情不报之罪绞杀,举报者赐官五品。司马光说,武则天时代的告密,“自此兴矣”。
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全民告密之风。史载,武则天“疑天下人多图己”,疑心天下人皆是自己的反对者,“乃盛开告密之门”,鼓励天下之人告密:
“有告密者,臣下不得问,皆给驿马,供五品食,使诣行在。虽农夫樵人,皆得召见,廪于客馆。所言或称旨,则不次除官,无实者不问。于是四方告密者峰起,人皆重足屏息。”
大意是:任何官员都不许盘问告密者,还要给他们准备马匹,按五品官的标准供给饮食(唐代五品官的饮食标准,是每日细米两升、面两升三合,酒一升半,羊肉三分,瓜两颗),并负责将他们安全送到武则天跟前。即便告密者是农民和樵夫,也不例外。告密的内容,若符合武则天心意,可以越级升官;若有不实,也不会惩罚。于是乎,大告密时代启动,人心惶惶到了不敢迈步、不敢呼吸的地步。
大告密时代,不需要正人君子,因为它追求的不是真相,而是恐惧。武则天很清楚,只有无廉耻者,才能源源不断为她供给颤栗的暴行,让天下之人摄于胆战心惊而陷入思想与行为的自我审查。
所以,她重用的酷吏侯思止、来俊臣等,都是些地痞流氓。侯思止“贫懒不治业”,沦落到给人做家奴,大告密时代一开启,就飞奔入京诬告本州刺史勾结李唐宗室谋反。来俊臣的亲爹与养父都是赌徒,他成年后终日游手好闲、为非作歹,是大告密时代将他从牢狱中“解放”了出来(他在狱中叫嚷要去京城告密,地方官府不敢阻拦)。在“武周革命”当中,这些地痞流氓,是武则天最信任的时代先锋。
风潮所及,许多人的行为出现了扭曲。
西京留守刘仁轨素有“劲直之风”,却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年,以84岁高龄,举报了一位叫做姜嗣宗的年轻郎将。举报的内容是:(1)郎将与自己聊天时,说了许多皇帝如何圣明的话,却只字未提太后武则天;(2)郎将还说自己早看出前任宰相裴炎居心叵测,裴炎被诛杀实在罪有应得。
这本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言语。郎将在皇帝身边任职,出于忠君的立场,自是该多说皇帝好;年轻人聊时局吹几句牛,炫耀一下自己的眼光,更是不值一提。但在恐怖的大告密时代,刘仁轨不敢将这些话当成寻常言语。他将这些话写进密封的奏折,请不知情的姜嗣宗将其带回洛阳,交给武则天。姜嗣宗头天回到洛阳,转呈了密折,第二天就被抓了起来严刑拷问。
很显然,刘仁轨在害怕那无所不在的告密者。而他最害怕的,是那从洛阳来的郎将,有可能正是武则天派来试探自己的暗桩。不管是与不是,他都不能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冒险,举报姜郎将是“最优选择”;至于姜郎将的命运会怎样,他管不了许多。
公元686年,大告密时代开启后的第三年,兵器专家鱼保家也决定转型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看清楚了这个时代;自己的设计天赋,必须用在更有前途的事业上。
鱼保家设计了一种“铜匦”,献给了未来的女皇。这件四方形的器物,分做东南西北四格;东面的青色格子供人歌功颂德求取功名;南面的红色格子供人对朝政提出批评;西面的白色格子接受有冤情者上诉;北面的黑色格子,功能是“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简而言之,它是一座意见箱,也是一件鼓励告密的利器。
未来的女皇很满意这件作品,下令将之安放在了朝堂之上。她要的,是众人面对“铜匦”时的战战兢兢。
但鱼保家没有迎来他预期中的前途。因为“铜匦”中很快就出现了一封针对他的告密信。信中说,他这个兵器专家,曾经给叛军徐敬业设计过兵器。不需要查证,甚至也不需要正式的审判,鱼保家被直接交给了酷吏索元礼。索元礼这个胡人在唐王朝无根无基,他全部的荣华富贵,都系于武则天一身。为了配合大告密时代,他兢兢业业发明了许多惨绝人寰的刑具,其中有一种铁帽子,可以套在头颅之上,帽子上多处位置有口,供往里打入木橛子。索元礼刚拿出铁帽子,鱼保家就放弃了所有的辩护“主动认罪”,他只求速死。
发明断头台的人,死于自己的断头台;发明铜匦的鱼保家,也死于自己的铜匦。对武则天而言,铜匦是有用的,鱼保家的死也是有用的,它们能带来恐惧,恐惧能带来自我审查;但活着的鱼保家没什么用。这是鱼保家想要加入大告密的合唱、却被大告密时代吞噬的主因。
公元689年,魏玄同用自己的死,否定了武则天一手构筑的黑暗时代。他以一句“岂能作告密人邪!”,托住了这个时代的文明底线,没有让它堕落成百分百的非人间。
一如前代人夏侯胜,在公元前72年公开反对给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的汉武帝“立庙乐”,在朝堂上公开责备刘彻的统治穷奢极欲、耗尽民力、百姓流离,半数之人死于非命,丝毫“无德泽于民”。
也一如后代人钱唐、游义生与孙芝,他们冒着被朱重八诛身灭族的危险,公开反对他对《孟子》的无耻删节,拒绝使用阉割版的《孟子节文》来教育学生。
这些在风雨如晦之中,为时代托底的人,不该被时代遗忘。更不该遭到时代的侮辱与谩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