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
1
10月17日宣言发表以后,大学生们上街发表演说。一批极其反动的黑帮分子气焰嚣张,捣毁了一些高等学校、大学、技术专科学校,作为报复。绘画学校也有遭到攻击的危险。根据校长的命令,正门楼梯的平台上预备了一堆一堆的石块,水龙带拧进了消防水龙头,以便对付暴徒。
门外街上的游行人群拐进了学校,在礼堂开大会,还占据了,另外一些地方,有些人走到阳台上,向留在下面街上的人发表演说。学校的学生们参加了一些战斗组织,学校的主楼里夜间有自己的卫队保护。
父亲的文稿中留有一张速写:几个龙骑兵冲向人群,朝阳台上一个女演说人射击。她受了伤,仍继续讲话,一边扶着圆柱,以免跌倒。
1905年底,高尔基来到全城罢工的莫斯科。寒冷的夜晚。沉入黑暗中的莫斯科为堆堆篝火所照亮。市内流弹呼啸,哥萨克骑兵巡逻队在静悄悄的、没有被行人踩脏的、贞洁的雪地上疯狂地飞驰。
父亲为《鞭子》、《地狱之火》等政治讽刺杂志的事务同高尔基见了面,是高尔基请他去的。
大概在那时候或稍晚一些时候,我跟父母在柏林过了一年以后,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勃洛克①的诗。我不记得是哪一首诗了,是《柳枝》还是献给奧列尼娜·达尔海姆②的《孩子的》中的一部分,还是写革命,写城市的诗了,反正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印象,我可以完全回忆出来,并把它写出来。
2
从文学这个词的最通俗的意义上说来,文学是什么呢?这个领域是指的能说会道,老生常谈,流畅完整的句子,一些可敬的名字,他们年轻时观察生活,出了名以后转为抽象议论,旧调重弹,判断是是非非。在不自然已经习以为常,并只因为如此人们才未发觉不自然的这个王国里,当有人不是因为爱好美文学,而是因为他知道什么东西,想说出来,于是张开了嘴,这就会产生变革的印象,仿佛大门打开了,门外现实生活的喧哗声传了进来,仿佛不是人在述说城里的情况,而是城市本身以人的嘴在述说自己。勃洛克正是这样的。他那独特的、童贞般纯洁的语言也是这样的,他的行为的力量也是这样的。
白纸上含着一些新鲜东西。好像是新鲜东西自己主动落到了印张上面,而诗是谁也没有写过,没有作过的。好像覆盖在页面上的不是写风和水洼,灯和星星的诗,而是灯和水洼自己在杂志上面驱赶着被风激起的涟漪,自己在那上面留下了湿漉漉的、强劲的、有影响的痕迹。
3
我和我下面要讲到的部分同龄人跟勃洛克一起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勃洛克具有可以造就一个伟大诗人的一切——激情,温柔,诚挚,对世界的观察别开生面,独特的、能化解一切的领略事物的才能,善于自持、不露声色、自甘淡泊的命运。从这些以及还有其他许多品质中,我只谈一个方面,可能这方面对我影响最大,因此我觉得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勃洛克的捕捉目标的渴望,处处留神的目光,观察事物的迅速。
小窗口灯光摇曳,
孤零零一个丑角,
在昏暗的大门口,
同黑暗悄悄对话。
... ... ... ...
大街上风雪交加,
乱纷纷漫天飞舞。
而有人向我伸过手,
还有人脸露笑容。
那边谁在摆弄灯火。
冬夜里一个人影,
在大门口侧过身,
一张脸随即:隐匿。
没有名词的形容词,没有主语的谓语,捉迷藏,慌恐,一个接一个迅速闪过的形象,语言短促:这种风格,多么适合于暗藏起来的、隐秘的、处于地下状态的、刚从地下室出来的、用阴谋者语言说话的时代精神,而这时代的主角是城市,主要事件是发生在大街上。
这些特征贯穿于整个勃洛克,贯穿于基本的、最常见的勃洛克,人面鸟出版社版第二卷的勃洛克,《可怕的世界》、《最后一天》、《欺骗》、《故事》、《传说》、《大会》、《陌生女人》等作品的勃洛克,《雾幕下露珠闪烁》、《在小酒馆,在胡同里,在拐弯处》、《姑娘在唱诗班歌唱》等诗的勃洛克。
现实生活的特征被勃洛克的强劲的感受力像气流似的带进他的作品。连可能令人觉得是神秘莫解、可以叫做“神的”最遥远的东西也莫不如此。这也并非什么胡言乱语,而是散见于他所有诗歌里星星点点的教堂日常生活,祷告问答,做圣餐礼前的祈祷文和祭祷的赞美诗,都是非常熟悉的,在做礼拜时听过千百遍的。勃洛克诗歌所写的城市,他的中篇小说、他的自传的主角,是这现实生活的综合世界、灵魂和载体。
这个城市,这个勃洛克的彼得堡,是当代艺术家们所描画的所有彼得堡当中最现实的一个。它毫无区别地存在于生活中和想像中,它所充满的无韵的日常散文式语言,供给诗歌以戏剧性和种种不安,它的街道上响着的平日通用的俚俗词语,使诗歌的语言新鲜起来。
同时,这个城市的形象是由一只神经敏锐的手所挑选的特征组成的,它被赋予了一种崇高精神,因此整个地变为非常吸引人的、罕见的内心世界的现象。
4
我有机会,有幸认识了许多住在莫斯科的老诗人:布留索夫,安德烈·别雷,霍达谢维奇,维亚切斯拉夫·伊凡诺夫,巴尔特鲁沙伊蒂斯。我第一次见到勃洛克,是在他最后一次来到莫斯科,在综合技术博物馆的过道里或楼梯上,是他要在博物馆讲堂里朗诵诗的那个晚上。勃洛克对我很亲切,他说听说过关于我的好评,他抱怨说身体不好,让我等他健康状况好一些以后再同他会面。
那天晚上他在三个地方朗诵了自己的诗:综合技术博物馆,出版馆和但丁协会。但丁协会里聚集了他的最狂热的崇拜者,他在那里朗诵了《意大利诗篇》。
马雅可夫斯基出席了综合技术博物馆的晚会。在晚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告诉我在出版馆那儿,有些人要借口批得义无返顾,准备让勃洛克出丑,申斥他,对他大叫大嚷。他建议我们两人到那儿去,防止预谋的卑鄙行为。
我们听完勃洛克的朗诵走了,但我们是步行走的,勃洛克是被用汽车送去作第二次朗诵的,当我们走到出版馆所在的尼基塔林荫道的时候,晚会结束了,勃洛克也到意大利文学爱好者协会去了。我们所耽心的一场胡闹,居然发生过了。在出版馆朗诵过后,人们对勃洛克说了一大堆荒谬绝伦的话,毫不客气地当面指责他过时了,内心已经死了,对此,他平静地表示同意。说了这话几个月以后,他真的逝世了。
我们敢想敢干,初露锋芒的那些年,只有阿谢耶夫③和茨维塔耶娃④两个人掌握了完全成熟的诗的体裁。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颇受赞赏的独特风格,却是源于无能为力,重重困难,只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妨碍我们写作,发表和翻译。在我当时蹩脚得恼人的作品中,最可怕的是我所翻译的本·琼森⑤的剧本《炼金术士》和歌德的长诗《秘密》。在勃洛克为“世界文学”出版所写、收入他最后一卷文集的评论中,提到过我这部长诗的译文。那是一些蔑视的无情的话,但是评得对,评得公正。不过,我们已经离题太远了,还是回到原先要讲的早已消逝的九十年代吧。
6
当我还是中学三年级或四年级学生的时候,曾用我那位当尼古拉耶夫铁路彼得堡货站站长的叔叔给的免费车票,一个人到彼得堡去过圣诞节假期。我整天在这不朽之城的街道上溜达,仿佛用脚和眼睛贪婪地读一本天才的石头的书,到了晚上,我就在科米萨尔热夫斯卡娅剧院消磨时光。当代文学使我败兴,我热中于安德烈·别雷,汉姆生⑥,普日贝谢夫斯基⑦。
更多的真正的旅行知识,我是在1906年全家去柏林时获得的。那是我第一次出国。
一切都非同寻常,一切都换了个样。仿佛你是在白日做梦,参加一个臆想的、谁也并非必需参加的戏剧演出。你谁也不认识,谁也管不着你。车厢里每个单间各有各的门,沿壁形一长溜,时开时闭。环形引桥建在巨大城市的街道、水道、赛马马厩和后院的上空,引桥上有四条铁轨。火车来来往往,你追我赶,或并开,或错开。桥下街灯变成重影,彼此交杂重叠,二楼和三楼的灯光,则在桩子所托住的铁道上面,车站各处小卖部里的自动机器装饰着彩灯,雪茄烟、美味点心和糖浆扁桃琳琅满目。我很快就习惯了柏林,在它数不清的街道上和没有边际的公园里闲荡,口说德语,模仿柏林口音,呼吸着由火车头的烟、照明瓦斯和啤酒味混合起来的气味,听瓦格纳的乐曲。
柏林到处有俄罗斯人。作曲家列比科夫为熟人演奏过他的《圣诞树》,他把音乐分为三个时期:贝多芬以前为动物音乐,接下来的时期为人的音乐,在他以后为未来音乐。
高尔基也到过柏林。父亲为他作过画。画上颧骨突出,棱角分明,安德烈耶娃不喜欢。她说:“您不懂得他。他是哥特式的。”那时候都是这么说的。
7
大概就在这次旅行结束,回到莫斯科以后,我的生活中又闯进另一位本世纪的大抒情诗人,他那时候少有名气,现在是全世界都知道了,就是德国诗人赖涅尔·马里亚·里尔克⑧。
1900年他到亚斯纳亚波利亚纳看望过托尔斯泰,同我父亲认识并有书信往来,在克林附近的扎维多沃村农民诗人德罗任家住了一个夏天。
在那遥远的年代,他送给父亲几本早期的作品集,上面有热诚的题词。其中有两本过了好久,在我所记述的这几年中的一个冬天,到了我的手中。他的诗引起我惊讶的程度,如同最初见到的勃洛克的诗:说话的坚决,断然绝然,严肃认真讲究言语的直接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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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儿的人都不知道里尔克。想把他的作品译成俄语的不多几次尝试都失败了。这不能怪翻译家。他们习惯于再现诗的意思,而不是音调,可全部问题就在于音调。
1913年维尔哈伦⑨在莫斯科。父亲给他画肖像。中途他请求我为他解解闷,免得他这个模特的脸部表情变死板。我有一-次为历史学家瓦·奥·克柳切夫斯基逗过乐。这时我就来逗维尔哈伦了。我以显然钦佩的口吻说起他本人,接着胆怯地问他听说过里尔克没有。我倒不以为维尔哈伦会知道他。谁知他的面容马上变了。对于父亲说来,这样最好也没有了。单单这个名字,就比我说多少故事还有用,立刻使模特兴奋了起来。“这是欧洲最好的诗人,”维尔哈伦说,“还是我亲爱的结拜兄弟呢。”
对于勃洛克说来,散文是泉源,从那儿生出诗来。他没有把散文用作他的表达方式。对于里尔克说来,现代小说家(托尔斯泰,福楼拜,普鲁斯特,斯堪的纳维亚作家)绘声绘影的和心理的描写方法是同他诗歌的语言和风格分不开的。
然而无论我对他的特点分析了多少,描述了多少,如果不引用他的例子,我还是无法把他说清的。下面两个例子是我特意为本章译出的,以便让读者熟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