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少年自述
作者舒生
一
要是早知道死亡是一件如此惬意的事的话,我就懒得活这二十一年了。是啊,一晃二十一年过去啦,我时间的河流已经干涸,剩下的大地已经皲裂;但就让它去吧。
等我感慨时想动动手脚而不能动弹时我才确切知道自己死了。刚死时我身体还有余温,在黄土里面它擅抖了一会,后来躯体冰冷下来,跟湿湿的黄土一样冷时,我的身体已不再属于我。
是啊!躯体已不再属于我,现在,在这个云蒸霞蔚的早晨,我唯一拥有,也仅需拥有的便是我的灵魂了。我拥有灵魂,但它空空如也;逝去的过程也是一个逐渐掏空的过程,就像一个装满水的杯子;当物质细水长流般流空时,我只能依傍灵魂一点一滴地感觉到过去的存在。
我努力朝眼前的松林挤眉弄眼,徒然,它们一动不动;我努力使胸前紧邻的双手十指紧扣,徒然,它们一动不动;我再用力蹬我脚底的搀糅干苔的黄土,徒然,它们一动不动;我又想翻身试试自己是否还能动弹,我挣扎了一会,徒然,还是一动不动。
这下我明白了,我的尸体已不再属于我,想到灵肉分离,我有点怅惘,怎么会没有丝毫怅惘呢?在我生前,曾见过不计其数的坟墓,它们的碑上雕镂刻字,以使死者黄泉走好,现在才明白,这是多么的虚妄啊!
肉体不再属于灵魂,肉体一点一点地糜烂消失,返归尘林,灵魂则被定格在一方土地里,动弹不得。是啊,没有天堂,连地狱都没有,灵魂能去哪里呢?
灵魂无处可去,它静卧泥土,与尘世保持永恒的距离,尽管在历史的长河中死者不计其数,可一旦人一死,他便注定会成为孤魂野鬼。
拿我来说,在这片寂静之中历经沧桑的林子里,我只能默默地观看缀有水珠的灌木丛,雾霜轻绕的松林以及松林上空的蓝天白云,而不能和他们对话了。
我眼前这幅画静止而自然,现在你根本找不了曾经的牧羊少年生活的蛛丝马迹,这让我有些失落,被遗忘终是死者的一大痛楚。
然而,我并不苛求被记住,尽管扰攘过我的心房,但面对这大好时光,我的心仍会无比快乐。松林,属于我心灵的圣地;避开了夜晚的梦魔,我飘拂于汪洋的宁静之中。
松林,这一块我唯一魂牵梦萦的土地,我终于躺在了你的怀里,你这一曲无边无际飘飘渺渺的交响乐,听得我心醉神迷;与你邂逅,注定了是我生年最大的奇迹。
生,与你为伍。
死,与你长厮。
那些生命中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他们或牵劳凡尘,或撒手人寰,唯有你成了我灵魂的伴侣。
松林,谢谢你将我拥抱。
松林,唯有你更细致,全面地了解我,我才能在你的怀里永生。
松林,对你敬意我无以言表。
松林,开始吧我的故事,我要向你袒露心扉。
开始吧,松林,我要围炉夜话般宁静地向你倾述一个牧羊少年的尘缘世界。
风雨停息,炊烟四起;
夕阳晚钟,长虹染林;
劳者已息,寰尘已寂。
开始吧,松林,我唯一灵魂之所依。
开始吧,松林,你的屋子寂静,这正是回首往事的美好时分。
二
寒冷的冬天,外面雨雪凛冽,黑洞洞的夜将大地紧紧罩住,上空北风呼啸。那一年的冬天,云贵高原就是这样的一派雪原景象。贵州北部边陲的浪湾还闪烁着几点豆大的灯火,其中门前有着葳蕤的楠竹林,后檐的山坡上是青苍的松林,在这样一个地理环境中我诞生了,木瓦结构的房子里,我的哭声像阿炳的《二泉映月》一样悲鸣地开始啦,其时是1991冬月二十九日鼠时;还在娘胎中我便感到了夜下的冷气,我并不想从胎腹中钻出来。在暖和的子宫里,尽管赤身祼体,我却过得非常舒服安逸;都说怀胎十月,但妈妈怀我,已经有三十三个月了。
这让我感到羞愧,妈妈是辛苦的,家里里里外外的活儿都需要她来打理,而她的男的——注定是我未来的父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跟他的老子一样,整天只知醉生梦死,根本就不把我和妈妈放在眼里,所以,还没有出生,我便对这个父亲失去了兴致,也还在胎腹中,我便为妈妈所遭受的苦难鸣不平;可我太自私了,这么长时间以来躲在她肚子里,整天嘟嘟嚷嚷,不曾让妈妈好好栖息一宿。
终归是要出来的,种子既已经洒在春天的土地里,发芽便是迟早的事。可真不幸,我竟然诞生在这样的时辰。后来我在黄书上翻看了我的生辰八字,我只有二两三钱;这就是说我将苦命一辈子。其实还在胎腹之中我就已经相信苦命的我了,但那并未将我的心拽住,它只是我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
即来之,则安之吧!这样一想,我便在母亲阵痛的分娩中诞生了,妈妈刚诞下我就昏过去了,酒鬼则横卧在昏黄的屋子里,鬼话连篇,所以接生婆用碎布片将我紧裹并放在竹篮里离开后,我便“哇哇”地哭起来。
我怎么会不哭呢?我害怕妈妈死去,她若死去我便成了孤零零的孤儿,不是吗?酒鬼是不会善待我的,对于生辰八字,他早已烂熟于心,眼下,他也为我的八字感到伤心;不,他是为他自己伤心,他觉得他比谁都背时,我的到来使他蒙羞;据我对他的了解,我极有可能被他一把捏死;想到转瞬即逝,我就不顾一切地啼哭出来。
我整整哭了三十三天,对我来讲,哭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哭得很起劲,越哭越感到自己强大无比,我之所以停止大哭,完全是因为妈妈的缘故,这个身材矮小,脸色红润的小女人经过三十三天的医药治疗,总算苏醒过来了。
尽管对这个高大瘦削的男子不屑一顾,再加上在我哭的第二天,他竟然狠狠地掴了我一耳光,我更讨厌这个男人了,但我妈妈醒来,终还是他的功劳,这一点上,我不得不感激他。
其间湾里的乡亲都来看望过我,他们之所以来,大多出于好奇,一部分是为了可怜我妈妈而来的;我哭时双眼紧闭,从来不曾看他们一眼,所以后来妈妈说起湾里乡亲那个长啥样,是啥性格时,我一脸茫然。
等妈妈渐渐康复,她又开始夙兴夜寐地劳作了。爸爸却对妈妈漠不关心,晚上他很少在家,由于分了家,他老子也不管他啦,现在他完全的自由,他也懂得怎样放纵自己。他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逛,只要湾里那个娘门儿向他挤个眼神,吆喝一句,他便厚颜无耻地跑去向她献殷勤,若是个寡妇,他便会借故到她家里去,死缠赖打将长相寒碜的女人按在床头,将兽性大发一通,完事回来后还在我和妈妈面前大展他的风流脾气,生怕我们不知道似的。
对于爸爸的无耻行经,妈妈是敢怒不敢言,心伤往心里咽,我能理解妈妈的懦弱行径,毕竟只是个小女人,而我的父亲单是外表便显得威风凛凛,他满脸络腮胡,眼睛贼亮,四肢发达,这使他看上去既相貌堂堂又阴森可怖。成亲之前,妈妈就因他相貌堂堂才肯嫁过来后,现在妈妈看到了他阴森可怖。
妈妈啊,随着时间推移,你就会看到他更多的面孔。
妈妈怕他,不仅感觉上惧惮他,事实上早就怕了他,他那双宽大的手已打过她千百次了,每次出手都使足劲,把她当作沙袋打;她真的怕了,暗里后悔当初不顾外公的阻劝嫁给他。可事已如此,她没有退路,不得不忍辱负重,将生活进行下去。
但我并不怕这个酒鬼老子,只要他一碰我,我便会用哭声来反抗,对他,我满腔怒火,我想为妈妈复仇,我要杀死他,要是我有个强健的身体的话。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对那些臭娘们儿情有独钟呢?难道妈妈不够美丽漂亮吗?
有件事也让我烦恼,酒鬼兽性大之时,便会将我从妈妈松驰的乳房下抢走,放在竹编摇篮里,任我晃荡,这时他们便会疯狂地做爱,平时妈妈都用恶狠狠的眼光扫视着酒鬼,为何俟到做爱,她便会那么兴奋地吼叫呢?
他们干得起劲,整个搭了蚊帐的大木床都在摇晃,我听到床榻吱嘎的声响时,便想冲过去一个给他们一耳光。可惜,妄废了我世事洞明的本领,我的柔弱之躯只能听任世事继续下去。
我还不会走的时候,妈妈又怀上了,这回我被强制戒了奶,只吃玉米羹。头几天我死活不吃,一来玉米羹那股稠稠的味道使我难以忍受,二来也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我想尽可能多地呆在妈妈身边。
有妈妈在,感到无比温馨。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乞求老天将妈妈赐给我支配,若天遂人愿的话,我就可以和妈妈长相厮守了,可是,在现实面前,我的第一个美好的愿望破灭了。
妈妈怀上后跟男人的关系有了好转,他们的谈话有所增多,还常常背着我耳语些什么,仿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正进行着。他们还以为我真不知道,不就是想去遵义吗?有什么好遮瞒的事,去就去吧,我也想去看看遵义是个什么东西?……
然而他们不理会我用眼神向他们讲的话,他们继续耳语,看男人的神情,已经成熟了不少,我在他身边也几乎闻不到高梁酒气,但与此同时,他咂桫椤烟已越来越上瘾了。他才二十一岁呢?门牙已被熏黄熏黑了,跟他老子一样严重,妈妈的眼神则从先前的忧伤转为深沉了。现在,她对男人更是逆来顺爱,言听计从了。
有一天,老酒鬼来了,他跟父母向来有龃龉,没事的话,他是不进分给我们的砖瓦房的,我对他们的事毫无兴趣,要谈你们谈吧!别打扰我睡觉就行;但显然,老酒鬼为了调节下突然来访的尴尬局面,他便先用粗糙黎黑的手指轻敲我的下巴,装腔作势地扮鬼脸逗我,本来乍一见到他我还想笑笑,可一闻到他哈出的烟酒杂成的味道,我便巴不得藏进妈妈的体内。于是我将头埋在妈妈怀里,叽咕几声便开始觊觎那两个白奶子了。
久违的奶嘴啊!真是舒服至极,让你不得不承认,人生在世,唯有这个时候最幸福。妈妈只顾讲话或听他们讲话说,我便贪婪地缀饮起来,她也不管,只要我闭嘴和停止乱打乱踢就行。
美美饱餐一顿后,我就乖乖地躺在妈妈怀里,本想好好睡一觉,不料他们太吵了。我睡不着,手指抠了一阵棉衣的塑料钮扣后还是无事可做,我便凝神静听他们讲些什么了。
……
老酒鬼:不行就不行,不能把他留家里,你们应该带上好照顾他……
酒鬼:不行,那边还没安排妥当。
老酒鬼:还是带去的好,你是老大,马上老二也要结婚了,家里忙不过来。
妈妈:阳阳太小了,那边环境条件太差,对他不好。
我:哇,原来说的是我。呜呜……
老酒鬼:你们几兄弟的孩子我谁都不养,我没这个条件。
妈妈:就看一两年,那边妥当了。……
老酒鬼:(一挥手),怎么不妥当,若肯吃苦耐劳,难道还养活不了家?
酒鬼:(一拍巴掌)刚进城,人生地不熟,我们不可能住垃圾站住吧,若有个三长两短,……
老子:(再挥手,熄掉叶子烟杆)勤俭自成家,你说的没有理由,况且我们老了,怎么照顾,要是其他兄弟怨言呢?我们不更难办了吗?
妈妈:他们那么多人不可以照看下阳阳吗?
我:呜呜呜……(乱打乱踢,妈妈用力摁住我)
老子:人家没义务跟你照看小孩,这是你们自己的事。
妈妈:(脸胀红)问题是我又有啦,等我们安顿好了再来接阳阳也不迟嘛,别哭,阳阳。乖乖,乖乖,乖乖。
我:哇哇哇……(踢打得更猛了)
老子:(沉默六秒后)家里不行,大家都忙。
妈妈:他姑姑可以照看嘛,我们也是没法。
老子:谁有办法?你们几兄弟,谁的娃儿我都不照看。
老头子愤愤不平,他从板凳上撑起来,点上烟杆,扫帚般的手抬着它慢步走回去了。我们一家目送着酒鬼消失在门边。这时,男人开始诅咒起老子来,骂得不堪入耳,我却深情地望着妈妈,旭日也增沫了我的温暖。
妈妈却满面愁容,男人的骂声渐渐低沉,我也识趣地睡去了。
当天晚上,两口子嘀咕了一阵,但第二天便一如既往地生活,我没有想到,再一天醒来,我已来到了老酒家的屋檐下。
我唯一的姑姑首先发现了我。她正准备将我从竹篾抱起。她的父亲出现了。他的脸色冷而又冷,仿佛整个世界都欠着他的债一样,他向我瞪了两眼,再面无表情地瞪一眼姑姑,悻悻地进屋去了。
我知道他并不是恨我,而是痛恨他的儿子儿媳,他们用卑鄙的手段将我抛弃给他,他对他们的做法恨之入骨。姑姑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复杂性,但还是默默地将我抱进了比我家更幽暗的屋子。
这回我来到了老酒鬼家。
三
等到吃响午饭时我才知道老酒鬼家是多么的热闹,老态龙钟的曾祖母,爱唠叨又辛勤劳动的祖母,浑身烟酒味的祖父,英俊魅伟的二伯,憨厚壮实的三伯,喜好沉思默想、身壮体羸弱的四伯,加上脑子跟他妈妈一样不好使的姑姑,济济一堂,他们分别坐在火盆上,津津有味地吃着白菜腊肉火锅。
我在姑姑怀里,由于煤火旺盛,屋子空气不好,我感到窒息的闷热;不吃奶后,我的食物欲望便膨胀起来,看到他们叮叮哐哐地嚼着饭菜,我的胃更是饥饿难耐,姑姑一只手抱住我,另一手去夹菜,见此,我便伸出小手往铁锅里刨去,我以为那离我很近呢?没想到我根本够不着;抓了个空。倒是他们开始笑话我了,我羞愧难当,于是我缩压在姑姑怀里不打算露出脸来了。
笑过后,姑姑抚起我的头,另一只手夹着白菜,吹两口气,塞进我嘴里。
那白菜太烫啦,我舌头一顶,将菜吐了出来,大家又是哄堂一笑,这下我更加羞愧地哭出声了。我越哭,他们越是笑;他们越笑,我便越大声哭,最后没办法,姑姑只好将我抱到坝子里转圈圈;等我哭声停息,喂我些稀饭后,我才安然入睡了。
那一顿饭,姑姑没有吃饱,等她吆喝我入睡后回到火盆时,饭菜都已经被我的三个伯伯吃得精光了。(这三个饕餮者!)
我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晨曦祥和地抚摸着我的脑袋;我醒来的本能反应是揉揉脸,发觉自己被绑在姑姑背上,她正往屋后的松林走去。十多头大羊小羊,咩咩地在前面跑开来。
路程距离松林大约一公里左右,中间栽满了小季作物;暮秋的阳光使它们更加富于生机;也有些耕土摞了荒,还未松土,呈现出颓唐的模样。草木上还点缀着甘霖,藏有鸟兽的草木深处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个早晨几乎见不着土地里有终年劳碌的农人,回望整个狼湾,只见单调的农舍炊烟袅袅。
林子仿佛还在沉睡,但那些来自灌木丛、茅草丛及参天大松的声响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松林醒来。林子已经意识到苏醒的必要,只是它还想在大地母亲的怀里多赖会儿。来自松林的看不见的地方次第发出了短促而清脆的声响。听水滴的声响,哒,哒哒,哒;听,兔子钻出草丛的声音,呼呼,咝咝,嗤嗤;听枯枝跌落树干的声音,嚓,嚓嚓,嘟。瞧,前方在雾霭的遮障下,柞木、青、板栗、常春藤及毛竹等等,都还没有还没有原形毕露;古松的虬干上吊着一只松鼠,它的乌溜溜的贼眼转来转去,它在观察松林有没有动静,等它知道我们来后又溜开了;不过跑不远它便踅回来;原来我们并不吓人!它大胆地跟我打了招呼,意思是“欢迎来到松林”。松菇也在干苔身旁拔地而起,微风过后,它们的帽子上零星插着的松针还在上下摇摆;……还在姑姑背上松林就已彻底把我征服。
通往松林的路,羊群再熟悉不过了!在羊圈里回嚼了一晚,它们早已迫不及待想到松林来呼吸新鲜空气,同时还要趁机填饱肚子。这些家伙在前面欢蹦乱跳,也不回来看看我们就朝林子深处跑去,唯有一只身子乌黑光滑的小羊仔一直跟在姑姑脚边,它是个耙耳朵。
看到它闷闷不乐的表情,我有些同情它,为了表示我对它的好感,我朝它滑稽地眨眨眼。意思是:喂,伙计,振作点精神嘛,大清早的!它显然感觉到了,大胆地朝我走来,仰着头看着我从姑姑背上滑落下来。我还没在地上站稳,它便“呼呼哧哧”地嗅着我的脸,嗅够了又用嘴舌头添着。虽然它弄得我脸上稠乎乎的,但见它如此温顺可爱,我也不跟它计较,大胆地摸着它的头,它耷拉着的耳朵使我着迷,我揪住便死死不放。姑姑却急了,对我喊:阳阳,你狗日的,不放了它,待会它会把你摔到地上的。我闻声转过身去,她在平地不远处优雅地摘着红仔。
噢,该死的家伙,你还真把我摔了地上。
哇,我的屁股蹬一定肿了。
我哭了出来,那时我才完全明白自己虽然早早成熟,但我却是个结巴,根本无法吐清文字,我只得哇哇地哭,小羊仔却眼巴巴地望着我,仿佛是我冤枉了它,不一会姑姑来撵开了它。终于,它一步一回头地钻进草丛里吃草了。
它走了我也不哭啦,哭本是想吓退羊仔的,现在它走了。泪水的任务便完成了。我打算朝姑姑走去,可她喝住了我,要我坐在原地不动;想到抗命不但自己没好下场,还得不到姑姑的爱,我便老实地坐在原地。果然,一会儿后,她捏着两把红籽出现在我面前。
我乐呵呵地扑向她怀里,抱着我,她席地坐下。我们开始吃红籽。我咬不烂那东西,只能由姑姑嚼碎后塞进我的嘴里。她显然心情舒畅,自然而然哼起了自编歌曲:
我在松林里,我要放羊仔;
羊仔啊羊仔,它们到处跑;
看这天儿蓝,看这雾轻绕;
啊呀依哟唉,啊呀依哟唉;
羊群都有伴,情哥怎不来?
我在林子里,我要放羊仔;
……
她一边动情地放声高歌,一边用右食指逗我勒下巴。由于她动作轻盈,不久我便坠入梦乡了。
就是在松林里,我第一次做了梦,梦中我见到整个世界没有人,也不闻动物嘶鸣。一片寂寂。云雾在松林里穿梭,它们晃若不幸迷路而来到了林子里的。仙女。
她们兴致勃勃,不禁跳起舞来,轻盈的仙气唤醒了沉睡的林中生物,它们纷纷跑来与仙女共舞。
她们跳啊跳,一直跳到我醒来。
真是吓了我一跳,那羊仔已在我面前盯着我,莫非它要吃了我?
不,我不会吃你。我们是朋友,阳阳,在这里,我们平等相待。
我就是想想嘛,它怎么就发话了呢?
因为我懂你。
你懂我,有没有搞错?
对,我懂你,松林里,我们彼此宽容和理解。
我只是想,你咋会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因为我们都是主的恩赐,我们是同类。……
别,别,别说什么主,我不懂。
你会懂的,以后,在松林里,你将拥有另外一个世界。
什么世界?
一个充满幻觉和奇迹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是灵动的。
哦,姑姑知道吗?
不能让她知道,她是亚当的后裔,而你不是。
怎么不是?
你出生的时辰被上帝遗忘了。
他怎么会把我遗忘了呢?
那天,他遨游宇宙归到林子时,他感冒了,他三分之一秒的疏忽瞌睡便将你遗忘了。所以你生下来便有着神一般的本领。
呸,什么本领,我一无所能。
不,你能穿透尘世,洞彻未来,但你将历受苦难。
苦难?
对,你将命运多舛,主说,除了你自己外,你一无所得。
那老头烦死人了。
不要这样蔑视他,他无处不在。整个宇宙,整个物质和灵魂都是属于他的。
呸,他最好是别惹我。
你的轻狂可以理解。
你就是奴隶,你有什么资格训导我?
因为我是动物,我们对生活逆来顺受就是为了更接近主,而你们人类却会在自私,贪婪之中走向毁灭。
你个难以对付的畜牲。
我不在乎,你骂吧,你姑姑来了,为避人耳目,我必须离开,不过我们会再会的。
它转身走了。姑姑将远处的羊仔赶了回来,清点完羊群,发现还差一只,正欲去找时,小羊仔神气傲慢地从草丛中钻出来了。
姑姑看了它两眼,它则看了我两眼,归队了。回去的脚步它们变得一致的悠闲,颈子上的铃铛不再杂乱地响着,而是音韵一致地组成了一支凯旋归来的交响乐,粗犷浑厚而情韵悠长。
我在姑姑背上听得如痴如醉,浮想翩翩。
(下接《牧羊少年自述》之四、五、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