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作为思想超人的一生,完全可以用他自己说的一句话作为注脚。他说:“最有思想的人经历最大的悲剧: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歌唱生活,因为灾难给了他们认识生活的最强大武器。”
不消说,今天的尼采已经成为一位魅力无穷的哲学家。在我们通常的印象中,尼采是一位超人。这位超人总是“自愿呆在冰雪和高原之上”带着轻蔑的表情俯视着我们这些“平原上的”芸芸众生。如果尼采只是否定我们这些庸人的生活显然就不会有那么大名声了。在否定现有的一切方面,尼采绝对是人类思想史上最具代表的破坏者。他在高贵的思想中越走越远,否定的态度也越来越大胆,最后到了要“重估一切价值”的地步。
《偶像的黄昏》的副标题是“如何用锤子研究哲学”,它显示了尼采的决心:要敲碎现有的一切。尼采攻击形形色色的人,好像和谁都过不去:哲学家、基督徒、革命家、膳食学家、女人、普通人、德国人……很少有几个能从他连珠炮法的毒舌中幸免,他连苏格拉底也大加批判:“苏格拉底是粗野卑劣的,受苏格拉底的影响,希腊人的审美倾向发生改变,倾向于辩证法。这是高雅品位的失败,粗俗的辩证法占了上风”。反对基督更是不遗余力,他在《反基督》中抨击:“我称基督教是最糟糕的祸根,是对人们内心的最大剥夺,是对没有办法对付的恶毒的,秘密的,委琐的报复本能。”从这种充满修辞的诅咒中,我们可以看出尼采睥睨一切的英雄气概和超人立场。
然而,光看一个人的思想会误导我们,以为现实中的尼采一定是个威风凛凛的英雄(超人)。“实际上尼采教授是个虚弱的,眼睛半瞎的,神经衰弱的,经常犯头疼只好卧病在床的人。”他早年患有胃窦炎,也受偏头疼所折磨。为了治病,他费尽心思,但疾病依然如影随形,相伴终生。奇怪的是,尼采对江湖骗子的治疗方法,如稀奇古怪的水疗或冷水浴,以及牛奶水果、可可和干面包的饮食疗法等深信不疑。但这些一点用处都没有。
虽然自称是酒神狄奥尼索斯,但实际上他几乎不饮酒,最喜欢的饮料是低脂肪的可可。尼采的思想宣扬大胆的性解放,但尼采本人实际上是个禁欲主义者,除了一些次糟糕的逛妓院的经历,我们根本不确信他是否和一般女人发生过肉体关系。在炒得沸沸扬扬的他和保罗、莎乐美之间“三位一体”的恋爱中,他与其女神莎乐美的肌肤之亲也仅止于亲吻而已。
尼采对德意志的音乐之神瓦格纳的批判也远远超出了我们普通人恨人的作风,尼采为批判瓦格纳而专门写作《瓦格纳事件》,在书里,尼采不乏真知灼见同时又不无偏见地批判了瓦格纳。而当瓦格纳死后,他又感叹:“六年来一直反对自己最崇拜的人,这是非常痛苦的。”这种典型的友谊反目成仇的故事或许正应了现代流行的一句话:人最怕深交后的冷漠。如果说尼采对瓦格纳的批判很大程度上是象征意义上的,用的手段终归是光明磊落的,瓦格纳造谣中伤尼采的手段则与小人行径无异。
要相互揭短,也不至于把一些最私人的事儿公之于众吧,还真唯恐对方伤不够吗?瓦格纳造谣说尼采的疾病是由于过度手淫造成的。言下之意,正是手淫导致了尼采的失明和疯狂。不幸的是,曾给尼采看病的医生奥托•埃瑟证实了这一说法,说尼采后来的著作显示了他精神错乱的迹象。好家伙,这种事儿都给抖出来了,尼采的恼火可想而知。
其实手淫这事放在今天并没有多大事,不瞒各位看官,小的高中时就曾有好几次手淫经历。现在想想,撸管还是挺幸福的。在春心萌动的年纪,光看小黄书怎能满足需求?而像尼采这样的禁欲主义者,常年缺乏性生活,不自己解决早晚会憋坏的。不过尼采的倒霉之处在于,逛妓院本来逛得不多,但偏偏这不多几次就染上了梅毒——这可是19世纪的艾滋病,没法治。尼采很绝望。从此,禁欲是他爱的主题,结婚则成为奢望。好在在西方的哲学家中他不是唯一的独身者,柏拉图和康德都是大名鼎鼎的单身汉。但在一切像他那么深邃,那么有见地的哲学家中,还是很少有人遭遇到他的苦难。这种苦难,生理上的还是其次,心理上的才是最主要的。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哲学家本人生前并没有因为写作了伟大的思想而从中获益,实际的好处都给哲学家的妹妹给独吞了。有传言说兄妹俩有乱伦关系,当然这不是最大的误会,最大的误会是把尼采看成是法西斯纳粹主义的先驱和帮凶。要知道,他不仅很欣赏犹太的许多天才如斯宾诺莎、海涅、比才、奥芬巴赫等,而且发疯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我已经拥有了对付所有反犹主义的子弹”。尼采在任何意义上都是精英主义者,欣赏的是“强大的贵族”。法西斯纳粹那颟顸、粗野的精神不仅与他的思想格格不入,也与思想家本人的性格大异其趣。
今天的我们可以随意从尼采的精神遗产中汲取营养,对我们来说,尼采是大人物,是哲学狂徒,是火药,是先知,是一切异端一切反抗者的代表,他比那些一时盛名赫赫但最终寂灭下来的政客要光芒万倍,穿过时间的隧道,尼采用他渗血的文字直击我们内心的柔弱之处。尽管我们在路过尼采之后依然继续着平庸的生活,但他确实具有非凡的唤醒力量。这股力量使我们感到:即使生如草芥,也当活出尊严。
然而,在接受尼采馈赠的同时,我们不要忘了,尼采生前是孤独的,悲剧的,正如我国的曹雪芹一样。他最终疯了。有时我不禁想,尼采抱着瘦马时的哀伤啜泣终于揭下了他那超人的面具。其实没有人会强迫病弱的尼采做超人,我们甚至会同情这位病弱的尼采教授。然而,尼采自己很清楚,正如他攻击基督教太同情弱者一样,他也反对我们把他看成弱者。
尼采太逞强。这是其可爱处,也是其可怜处。
通过豪放诡谲的文字,尼采成功塑造了一个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超人形象,并且强迫自己为这一超人形象代言。到最后,尼采不再是尼采,而成了一位现实版的、精神界的堂吉诃德。就此而言,尼采既是一位精神的天才人物,也是所有知识人的象征。这类人外表看起来有多柔弱,内心就有多狂野。外表的柔弱与内心的刚强正好成两个相反的极端。尼采说,那没有杀死我的,只会使我更强大。尼采正是这样一个人。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病弱之躯,正是神经质的人格,正是多难的人生造就了一位精神王国的超人。而他这股超人的野劲,这种超人的头脑,通过岁月的流转,不断拓展着我们认知的边界,冲刷着我们陈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