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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普读 • PooDu 》

莫言的人物塑造法: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

Mo Yan's Characterization Method: Write Good People As Bad People, And Write Bad People As Good People

2023-06-03 00:42
莫言的人物塑造法: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

01

把好人当坏人写,把坏人当好人写

一个作家躺在过去所谓的成绩上沾沾自喜,在一个平面上不断的往前滑行,只为了增加作品的数量和版税的数量而写作,那就宁愿不写,这也是我作品越来越少的原因。

过去写作的冲动现在是受到了自己很大的克制,就是希望能够多想一想,拖的时间长一点,写出来第一是无愧于自己,第二个也是无愧于读者。

有人问我现在写作的动力是什么?当初写作的动力是什么?当初为什么写作?

我说过很多遍,就是希望能过上每天都可以吃饺子的生活,就是通过小说来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是半开玩笑的说,因为毕竟还有对小说的爱好。

写了30年,应该说名利我也得到了,那还有什么样的力量和动力来促使我写作?尽管写了30年,很多要说的话没有说完,很多故事没有写出来。

现实生活当中不断发生的事件依然在刺激着我,经常让我怒发冲冠,经常让我咬牙发狠,有的时候也让我悲痛欲绝。

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事件,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一个作家的神经,这些都是写作的动力。

假如碰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作家的职业习惯首先想到的就是一部小说,或者是把它作为一个故事的情节放到小说里面去,或者由此引发一个新的小说,这就是动力。

在我写了几十年的小说当中,我一直就是走这样一个路线:把好人当坏人来写。

上溯到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当我写《红高粱》《透明的红萝卜》这些历史小说、战争小说的时候,大家都知道战争小说曾经是红色经典中最重要的品种,稍微上一点年纪的人都可以回忆那些作品的名字以及里面出现的光辉形象。

但是到了我拿起笔的时候,就感到对这样的作品很不满足,因为那个时候的人物都是扁平的,都是单一的,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一部作品里面似乎就是黑和白的对立,就是好和坏的矛盾,没有任何中间地带,也很少有中间人物,而且一度有人因为写中间人物而受到了严厉的批判。

我第一步做的就是把好人当做坏人来写,把好人身上阴暗的一面,好人身上的七情六欲都表现出来。

《红高粱》里反叛的人物,像我爷爷我奶奶这样的人物形象,当时的人是接受不了的。在漫长的历史过程当中,好人和坏人的界限是很难划分的,有很多历史的偶然性。

在巨大的历史变迁的过程当中,在巨大的动乱当中,每一个人的命运是不由自主的,每个人就像一枚落到大江大河里面的枯叶一样,你不知道自己会被哪一朵浪花卷到哪里去。

第二个步骤就是把坏人当好人写,把坏人身上人的部分表现出来。好人身上有七情六欲,坏人身上也有七情六欲。共通的人性应该是作家要着力地描写和始终不能忘记的。

最近几年中国文学翻译成外文实际上是没有读者的,这些作品的立场太过明确,这些作品并不是站在一个全人类的高度和立场来进行描写的,

而是站在一个相对的局限的角度上,带着一种先入为主的是非的观念来进行描写的,这使文学丧失了普遍性。

真正被世界读者接受的,真正变成世界文学组成部分的,就是描写普遍人性的部分。

很多人没有去过俄罗斯、法国和其他国家,但是我们会被俄罗斯或是其他国家的小说所打动,会被西方的电影所感动,

因为这些作品是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表现了一种普遍的人性,表现出人类情感共同的部分。只有描写普遍人性的作品,才能够获得走向世界的通行证。

好的小说能够让读者从中发现自我,他看到小说里面的人物就是他自己。

不管是正面人物还是反面人物,他身上都包含了读者自身所记录的东西,这样才能够引发读者强烈的共鸣。

如果引发不了读者的共鸣,这样的作品如何打动人心?无从谈起。

02

把自己当成罪人写敢于触及内心伤痕

作家应该把眼睛由向他人逐渐转向内看,看自我,看内心。所以我就提出了把自己当做罪人写,这大概是10年前提出的想法。

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当成罪人写?面对他人时,有的人一眼就看出了他人的思想,并不是因为他有透视功能,而是因为他经验丰富。

他根据自己的经验,推己及人,从自己的心理揣摩出了对方的心理。如果是一个经验非常丰富的人,阅历非常丰富的人,这些揣摩大部分情况下是准确的。

因此说一个作家假如要真正地理解自己的人物,把自己的人物描写得符合这个人物的内心,这个作家必须首先认识自己,首先对自己有一个非常清楚的剖析。

只有把自己分解明白了,把自己理顺了,然后才有推己及人、研究别人、描写别人的能力。

我想把自己当罪人写的意义就在这个地方。人实际上有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我们在回忆的时候,不管是口头表述,还是默默的回忆,总是喜欢回忆得意的事情,遇到尴尬和狼狈的事件,总是很快地在心里遮掩过去,不愿意想。

所以就有“常想一二,莫思八九”,人生如意事不过一二,人生不如意事大概八九,如果老是想八九不愉快的事情就很痛苦,多想想一两件得意的事件就很快乐。

作为一个作家恰恰要颠倒过来。得意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就像为自己治病一样,把自己的疮疤切开,多想想自己一生当中尴尬的事情,不光彩的事情,

心里面经常感觉愧疚的事情,要写自己心里面最痛苦的地方,要敢于触自己深处的地方,对自己剖析,对自己认识,再认识他人和外部,就会有宽容的心理。

我是这样的人,别人认为我是不错的人,社会舆论也好,我自己也觉得自己不错,但是我还有很多难以启齿的经历,这样我就不会要求别人完美,

想到自己都有这么多问题,自己都这么不完美,那对别人就会宽容,在写小说的里面的人物也会宽容。

有的小说太刻薄了,缺少宽容的精神。真正的宽容、真正的慈悲不仅仅是针对好人的,不仅仅是针对受苦受难之人,实际上也是针对所谓的坏人,所谓的施暴之人。

我至今还记得鲁迅的小说《药》里面,那个康大叔是一个刽子手,里面被刽子手杀死的革命人说刽子手是可怜的,康大叔说:

“真的是莫名其妙,这个小东西已经死到临头了,竟然说老子是可怜的,我可怜什么?”

《药》里面描写的革命志士对刽子手的看法是真正的大慈悲,真的大善。我们对弱者施同情是很容易做到的,但对恶者也用同情之心是很难的。

我们缺少自我剖析自我认识,我们缺少了对坏人的怜悯,所以我们塑造了脸谱化的坏人,而所谓的坏人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