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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镇西:和老一辈大师相比,我们连学者都谈不上

Li Zhenxi: Compared With The Older Generation Of Masters, We Are Not Even Scholars

2023-06-02 23:36
李镇西:和老一辈大师相比,我们连学者都谈不上

▲这些大师们,无一人有大学文凭

最近,青年演员翟天临学术不端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对此舆论已经有很多评论和谴责。这是应该的。作假必须付出代价。当然,我们都知道,学术作假、学位作假最严重的领域还不是演艺界,所以我希望学术打假不要仅仅限于演艺界……

但今天我不想多谈“学术打假”这个沉重的话题,也不想多说“翟天临事件”本身,那么多的评论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我想谈谈由“翟天临学术不端事件”而产生的一点联想——

作为教师,我们应该有着怎样的学识修养和学术追求?我常常在想,在当代中国,就算学士、硕士、博士们的文凭是真的,这些文凭拥有者(包括我)的学识究竟几何呢?

我一点都没有否认真才实学者的存在。这么大一个国家,要说现在没有大师级的学问家肯定不是事实——比如流沙河先生,和他聊天,他随口几句话,就是一篇通俗易懂而且妙趣横生的知识短文;但现在这样的大师不多,这也是事实。

几年前,我和我的本科老师杜道生先生,还有我的岳父万鲁君先生聊天时,不止一次地感慨:“和老一辈大师相比,我们连学者都谈不上!”其实,我说的这两位先生还不是如梁漱溟、陈寅恪等那样名满天下的大师,万老师和杜老师只是我身边普通的知识分子。

他们的文凭都不是博士——梁漱溟、陈寅恪和流沙河甚至还只是中学毕业。但他们毫无疑问,都是真正学问大家和学术大师。

即便是从语文老师的角度看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参照上个世纪上半叶的一些中小学语文教师,我们也惭愧得很:朱自清、叶圣陶、钱穆……当然,也许有人会说,你净拿一些泰斗级的人物来作比较,太遥远了,没有说服力。

那么我就说一个近在身边的人,他就是我的岳父——乐山一中语文退休教师万鲁君先生。他已经于几年前以92高龄去世了,但在我的心中,依然是一个人格和学问的标杆。

上世纪40年代毕业于四川大学法律系的万老先生,解放后一直任高中语文教师,“文革”中仅仅因为大学毕业后曾在旧法院工作过几天,便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饱受苦难,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才恢复名誉和工作。1982年我毕业分配到乐山一中,有幸和他成为同事;不久他便退休了,但后来我更有幸成了他的女婿。

他曾对我说:“年轻时我有一个梦想,要么做大作家,要么当名教授。”凭我对他智商、学问的了解,如果不是身不逢时,他完全可以实现这个梦想的。至少,如果政治清明,他完全可以成为于漪、钱梦龙那样享誉全国的特级教师。

他首先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在我老家,凡是知道他的人无不对他的人品钦佩不已,儒家关于修身养性的思想,已经化作他自然而然的生活方式,他的同事他的学生都把他当作身边的雷锋。

他的旧学(本来想写“国学”,想了想,还是用“旧学”这个词比较准确)功底相当深厚,二十四史是读通了的,文史哲信手拈来,好书法,擅长写古典诗词。他从38岁那年便开始每天洗冷水澡,一直到他生病住院前,都还坚持在早晨用冷水擦身。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去看他,他心里还装着中东局势、反腐动态……

和他相处,我既感到幸运又感到尴尬。幸运的是,这么多年来,万老先生一直是我身边的一本百科全书式的“教参”,他全方位地熏染着我。

如果说我后来在教育上有了一点成绩,首先归功于万老先生对我的影响。尴尬的是,我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万老先生当作一个“参照物”,和他一比,我真是觉得现在的语文教师远不如他们那一代人。这种不如,至少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学问功底。万老先生在小学时便接触了大量的传统经典,而我是在“批林批孔”、“评法批儒”的喧嚣声中成长起来的。由此产生的文化差距,简直天壤之别。年轻时曾经在课堂上写错别字,到现在我有时还会在文章中用错词。这些问题都是文化先天不足造成的。真是惭愧!去年,还有朋友在网上指出,我文中夸某位先生知识渊博时,说他不经意谈到的一些知识,只是他整个知识储备的“冰山一角”……这里“冰山一角”用错了,因为这个词是指不好的事物。虽然我至今还有不同看法,觉得词义是在变化的,著名学者吴组缃教授生前就说过:“《红楼梦》的思想艺术成就被人们认识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藏在水下的更多。”但以后遇到类似的词我尽量不用,毕竟有争议。

二是为人境界。有了古今中外人类文明精华的滋养,哪怕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其人格也自成境界。我岳父那种善良、正直、坦荡、超然、淡泊,使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确有“纯粹的人”。

三是现代意识。万老先生年轻时所处的时代,使他关于民主、科学、现郑、人权等意识非常浓厚,至今我和许多朋友聊的一些“启蒙”的“前卫观点”,在他看来都是最基本的常识。现代化、全球化、民主化……是我和他经常谈论的话题,但对话中我常常觉得自己捉襟见肘,而万老先生却游刃有余。

和他或他们那一代人比,我有什么呢?可能说话有些小幽默,课堂有些小技巧,班级管理有些小创意……但这些小“智慧”(其实还不是真正的智慧)远不足以弥足文化差距所造成的“先天发育不良”。

我当然知道,我和我岳父之间的文化差距——而决不仅仅是语文知识能力方面的差距——主要还是历史与时代造成的。虽然如此,我仍然努力在精神上接近万老先生,正是在这努力接近的过程中,我的精神境界也或多或少地有所提升。

我们这一代人,有着真诚的理想主义情怀和庄严的社会使命感——实事求是地说,这也是那个“红色年代”所赋予的。

和现在的年轻人不同,我的启蒙物大多是红色经典,这些红色经典已经并且还将继续影响着我的精神世界。回想我自己的中小学时代,虽然是在“文革”中,但一本本或没有封面或残缺不全的“禁书”:《红岩》、《欧阳海之歌》、《林海雪原》、《草原烽火》、《苦菜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旗飘飘》等等作品曾经是那样地激动了我一颗少年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时代的变迁,这些书所浸透的阶级意识、政治信仰、思想观点等,可能会渐渐在我心中蒸发——尤其是后来一些历史真相的披露,有的所谓“名著”已经不再激动人心,但通过文学形象所传递并最终过滤结晶的精神内核——正义、理想、气节、忠诚、刚毅、激情……则溶入了我的血液,化作了我一生坚贞的信念。

祖国改革开放的春天,使包括我在内的每一个年轻人也迎来了自己人生和事业的春天。这是我们比老一辈语文教师幸运的地方。

多年后,于漪老师曾对我说:“唉,我们这一代语文教帅被耽误得太多了,那时候,谁敢研究教育啊!连写篇文章去发表都要被批判为‘白专’,更不要说著书立说了!你们真是幸运,赶上了好时代!”我岳父也曾对我说:“唉!我们那时连批改作文本都得看看学生是什么成份。如果是贫下中农的子弟,即使作文写得不好也不敢打低分啊,要不然……”

然而,“赶上了好时代”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因为特殊年代造成的文化欠缺是很难一时补上的。我,除了读过上面所说的几本禁书,我的心灵完全可以说是一片文化荒漠。怎么办?唯有阅读!

读本科的几年,我对文学名著和其他人文著作“暴饮暴食”。说来真惭愧,当时同寝室的“老三届”大哥对古典诗词很熟悉,而我只会整篇整篇地背“老三篇”和样板戏的唱词。当时我自卑地想,如果能够把这些毛主席语录和样板戏唱词全兑换成唐诗宋词,多好!再后来参加工作了,我一直坚持阅读。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我非常怀念上世纪八十年代那“万类霜天竞自由”的人文学术氛围。正是那样一个宽松的氛围中,我读了大量的人文学术著作:《宽容》、《异端的权利》、《自我实现的人》、《中国思想史论》、《文化的冲突与抉择》、《第三次浪潮》、《六大观念:真、善、美、自由、平等、正义》、《民主和专制的社会起源》、《尼采文集》、《心灵的探寻》,等等。这些著作的观点我不一定都能理解,或者即使理解了也不一定都赞同,但这些著作不仅开阔了我的思想视野,更主要的是,它们让我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名知识分子!”从那时候,我就提醒自己,尽管我也许一辈子都只是一名普通的语文教师,但这不妨碍我在三尺讲台上通过语文教育传播人类文化精华,以行使一个知识分子推动社会进步的神圣使命。

应该说,参加工作后,这种语文教学以外的阅读也是受了我岳父的影响。我发现,岳父读的书多数并不是语文教学的专业书,而是文学、历史、政治等人文书籍。正是从他那里,我知道了,一个语文教师应该有远比“语文”更宽阔的人文视野。

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语文教学和教育本身的著作不重要(事实上,因为那几年脱产读博,让我有了比较集中的时间相对系统地读了不少教育学名著),而是说教语文不能就语文论语文,要从教育的高度看语文;搞教育不能就教育谈教育,要从社会的高度看教育。

应该说,我的阅读还是有盲区的,比起我岳父,我对许多古代经典至今没有涉猎;而相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我对当代外国文学也比较陌生,还有现代民主政治的有关著作读得也很有限。不过,我至今坚持着阅读的爱好,我想我的视野会越来越宽的。

如果要从文凭的角度评论我国当代的教育发展,那真的是成就卓著,因为五十年代,一个小学毕业生就算是“读书人”了。小时候看周立波(不是说“脱口秀”的那个周立波)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里面有一个小伙子暗恋上一个姑娘,但不好意思追求,他很自卑地想,人家是高小毕业呢!哪看得上我。当时读到这个细节我觉得好笑。从这里可以看到当时民众的教育程度。而现在“博士”“硕士”满天飞,但我们很难(不是绝对没有,而是“很难”)找到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家。

而这样的学问家在过去的中小学是常见的。前几天,我去看望乐山一中的老教导主任罗成德先生。我对他说:“我分配到乐山一中第一次试讲,就是您来听的课。当时我讲《卖炭翁》的最后一句‘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笼统地说把一些破烂的丝绸扔给煤炭翁。您下来对我说:‘绡,是生丝织物。’当时我非常惊讶,您是教地理的,知识如此渊博。”今年89岁的罗主任淡然笑笑,说:“当教导主任嘛,当然什么都得懂点儿!”可我知道,现在并不是所有的教导主任都是“什么都懂点”的“罗成德”。

我们还聊起八十年乐山一中语文组的老先生们,除了我前面提到的万鲁君,还有宋蜀瑜、胡祥书、毕承泽、宋弘惠……他们人品高尚,性格平和,学识渊博,教艺精湛,可他们的文凭,最多是本科,甚至有的仅仅是中师——但那个年代的中师文凭,让现在许多本科文凭都失去重量。

我和罗主任谈到杜道生先生,他说:“杜道生先生还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那是四十年代。我再次对罗主任说:“杜道生在古文字方面造诣极深,是我大学本科老师。可现在的中小学,还能找到这样的学者吗?”

想到这些,写到这里,一个老话题再次浮现:文凭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什么时候我们的社会不那么看重文凭,或者既看重文凭更看重水平,是不是假文凭就会少一些呢?

当然,这个社会问题远不是你我这些普通老百姓能够解决的,我们能够解决的就是自己的问题:不断阅读,用一生的时间提升自己的学识修养和学术水平,尽最大努力真正对得起“学士”“硕士”“博士”这个神圣的文凭。

或者再退一步说——作为一个教师,一个爸爸或妈妈,至少也应该让自己的学生或自己的孩子发自内心佩服自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