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本来就不大,现在更加缩小得快。我们对宇宙、对地球以外情况的认识还在扩大。地上的人来人往、信息流通越来越快,我们对世界上事、物、人的认识也飞快地扩大。知识的扩大就是所知的世界在认识中的缩小。越看得远,远处就越近。从宇宙看地球,从世界看中国,从外界看自己,正好同从地球观察宇宙,从中国看世界,从自己出发看外界,是并行的两道眼光。有个时期我非常惊异于自己居然感觉到,所谓东、西、中、外,以至古、今,虽有很大差别,却又是走同一条路,有同一个方向,而且还有惊人的相似。我看到欧美正在吹嘘的“解构”不但未能“消解”,而且是在思想上从现代向古希腊复归,从苏格拉底后走向苏格拉底前,从孔子走向老子(“孔子问礼于老子”),从《诗》《书》走向《易》。我不明白这是前进还是后退,所以我想起张果老倒骑驴的故事。我是不是张果老?
事实上我还在兜圈子,还在摸索。我随着20世纪的外国和中国的一些思想家、文化人前进。确实是前进,不是后退。可是走来走去竟发现,在相对论、量子论以至语言学、心理学等许多方面大踏步前进的同时,现象、存在、结构、诠释、解构之类困扰人心的一些思想还是像在兜圈子。不停地前进,越前进越像是走向小亚细亚一带,即中东。全世界人的眼光此时正在向中东集中。思想上似乎也在向这连接欧亚非的广大地区集中,这里本是人类文明思想的一个传播中心和出发点和中继线,这也就是东罗马帝国及其周围。罗马皇帝和中国汉朝皇帝是有来往的,彼此语言文献不同,各地各民族自有思想来源和特色,但是古代犹太人、阿拉伯人、希腊人、罗马人最早提出的问题和答案仍然在变换和扩大,以不同面貌困扰着世界各地的人心。这是无论如何掩盖不住的、忽视不了的,几乎是到处一样。东起日本,西至欧美,出现一波又一波的同性质事件。若用含混而通俗的话来说,也许可以说是,科学思想的发展很大很快,但始终超不过宗教思想的发展。后者更多带感情,力量更大。这里我说的是文化思想,不等于哲学,也不指教派。
于是我想到了艺术。本世纪初年,蔡元培曾提倡“以美育代宗教”,显然他是在德国受到了前世纪叔本华、尼采的影响。他喜爱而且推崇美学,在他主持的北京大学创立哲学系并且聘请教授开美学课,不料这是完全脱离中国特殊环境,误把北京当作巴黎,以致惹起轩然大波,终于从此没有美学课程。全国好像也只有南京大学前身的中央大学有宗白华在哲学课中讲美学。清华大学的邓以蛰讲的课是美术史。朱光潜从欧洲回国在北京大学教的也是诗学和文艺理论。直到五六十年代之交,这几位教授集聚在北京大学,还加上讲马克思主义美学的蔡仪,由上海复旦大学的周谷城引起,开了美学讨论会。热闹之后又过了一些年,美学一词才大量出现,而且不只是讲文艺理论和文艺学。艺术和艺术思想才有人研究,艺术才不是仅仅作为技术或工具或武器。但美学一词的歧义仍多,难有共识,不如艺术和艺术思想较为明白些。用艺术眼光看世界行不行?这类似于问用科学方法研究美学行不行吧?我以为这无法单用谈话答复,必须同时有实践。正像讲佛教或任何其他宗教,千言万语,从教外到教内,都离不开信仰和修行。否则就不好算宗教,只好算宗教言论或宗教哲学了。脱离实践,可以是学术研究,但对思想不会有多少实际效益。我们很容易以为外国人的宗教都是政治,外国人也很容易认为中国的政治是宗教。这都是从实际行为得出来的感受,不是从理论。还有,也许就是因为都有艺术性,不是讲道理的。说战争艺术、军事艺术、外交艺术,人不以为怪。说宗教是艺术,科学是艺术,哲学是艺术,怎么样?前些年说,挖好一座水库是打了一次漂亮的战役。
近些年说,教育人,培养出什么家,是一项工程,是系统工程。这些话是不是隐隐认为都是一种艺术,一种艺?破坏是艺,建设也是艺。分析是艺,信仰更是艺。“就是好来就是好”,不容分辨,这是艺术语言。艺术家好像是反对科学的分析和哲学的抽象的,例如泰戈尔。他认为科学是以抽象的割裂破坏了天然的美和人为的艺术。然而,艺术不全靠天才,是要学习的。可以不学而能和无师自通的也许只有散文、小说、新诗。无论形象艺术、声音艺术、动手的艺术、动脑的艺术、空间艺术、时间艺术、语言艺术、非语言艺术,不管怎么说,不学多半不会。创作要学,鉴赏也要学。要学就要分别步骤,就有分析。不但学武、习文,连参禅、打坐、祷告、忏悔、礼拜,也有教有学。顿悟的天才不能说没有,但那不是普通人。说艺术反对科学,反对抽象,反对分析,那恐怕是有点误会。艺或艺术是讲整体的,和宗教一样,但又是可以分析的。创作和鉴赏都有过程,可以分析。科学要求分析,分析是为了理解整体。宗教如佛教,最讲整体,也最爱分析。20世纪的科学理论越来越像哲学,哲学也愈来愈趋向科学。鉴赏艺术看整体,讲解和理解艺术靠分析。不分析就一句话也说不出。宗教信仰、科学研究、哲学思考、宇宙、世界、人、事都可以这样看,是整体,又可分。若用艺术眼光看世界,会不会看成这样?艺术必带感情。看世界能不能不带感情?从这一点说,艺术是不是与宗教同科?艺术品并不都是光彩的,也有阴暗的,有高尚的,也有低下的。有光就有暗。先是怎么看,看成什么样,以后才会有是美,是丑,是善,是恶,等等价值判断。那时就有价值标准了。看的过程可以是自觉的,而多半是不自觉的;是可以用语言说的,而多半是不可以用语言说的:如同感情,如同信仰。艺术眼光当然只是一种眼光,不能排斥其他眼光而独霸。美育或艺术修养可以有宗教功能。艺、艺术,能使人入迷,但美育代替不了宗教。可以有人脱离艺术、艺盲,很少有人完全没有一点宗教感情。信什么,不讲道理,这本身带有艺术性。入迷,不过自己绝不以为是迷,反而以为是清醒、觉悟、悟了道。艺术也是一种道。
简单说我的想法,那就是:用科学眼光看世界,世界是有规律运行的结构,可以由人分析,可以由人认识、理解,不过很难穷尽,也许根本做不到。用宗教眼光看世界,世界是由主宰支配的,依照主宰的意志而运行的(佛教在理论上无主宰,在实践中仍有主宰)。人对规律,对主宰的意志,能认识多少,是有限度的,而且是极其有限的。拜神的是宗教,拜物的和拜人的(例如祖先崇拜、偶像崇拜)也是宗教。科学和宗教这两种对世界的看法有很大差别,但不是对立的,而是并行的。宗教徒可以研究科学(如唐朝一行和尚),科学家可以是宗教徒(如哥白尼神父)。用艺术眼光看世界,世界是变动的复杂的艺术品。创作者不知是谁,但不是主宰。世界没有主宰,不过有规律,可以分析,但创作有步骤而无规律,鉴赏不依靠规律和分析。可以认识,但不能有完全确定的认识。因此,艺术类似宗教,可以入迷,甚至必须入迷,但又接近科学,可以不受主宰支配。哲学没有一定的对世界的看法,而是一种对世界的建构。欧洲哲学的大部分接近宗教,所要解决的是宗教提出的问题。中国的照欧洲说法的哲学也接近宗教,是拜现世的宗教,努力于不可动摇的建构。
古今中外的普通人,大多数人,对世界的看法是接近宗教的。他们的主宰可以是神,可以是人,可以是自己。他们相信感觉和常识语言,不耐烦分析和追问。较少的人是接近艺术的,更少的人接近科学,最少的人接近哲学。科学很难像技术那样普及,技术接近艺术,哲学的普及往往是宗教。
我写了不少文章,照旧是暗中摸索,只能说是我不懂,所以要求懂。懂得多少,便试试看能说出多少。这便是我和人类文化思想捉迷藏。用宗教语言说,这是修行;用艺术语言说,这是练功。说到这里,我也就无可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