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高欣
有时候我们读人物传记,想要了解自己欣赏的人,或许还抱有一种学点经验的想法。一打开,却发现和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尤其当你读的是作家的自传。
之前大热的胡适日记,一连好多天都是:
打牌。……打牌。……打牌。过了几天之后是:……胡适之啊胡适之,你怎么能如此堕落!
还有“世另我”的托马斯·曼:
“对我来说,想要写作,得先刷牙,再不紧不慢地往前推进——耐心等待,磨蹭半天,睡上一觉,然后祈求第二天会有一个清醒的头脑,开始干活。”
阅读作家们的个人生活,你可能不会精神紧张,感到鞭策与召唤,而是觉得浪漫有趣,甚至回头想想自己时也松了一口气。你会看到杰出伟大的人也有各种“不成样子”的时候,尤其是在他们一无所有、还未被名所累的青年时期,所过的生活可能和后来有很大反差。
《午后之爱》
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从邮差到矿工、从毕加索到马尔克斯都深深爱着的“人民的诗人”聂鲁达,和他的早年孤独。
从后面讲起:世界的朋友聂鲁达
诗人,同时是一个外交家、革命家,这三个名号的重叠是极其特殊的。
聂鲁达的诗歌表达非常纯粹,甚至可以说是“高效”。他总是饱含热情,技法纯熟,但不搞神秘,不会假装诗人拥有什么常人难以想象的魔法或天才。他总能保证诗歌的强度,同时又降低它的审美门槛。
于是,他为工人们读诗。矿工们在结束了喧嚣和流着黑汗的劳作后,会毕恭毕敬地围坐在一起,以一种异常的沉静和敏感,聆听聂鲁达为他们朗诵诗歌。只有安静,外加一点点动感情的声音。
于是,他站在西班牙内战中的人民身边。当西班牙人民军队撤离的时候,要带走军火,还要带走战场上印刷聂鲁达诗歌的机器。
借着诗歌,他拥抱了无穷无尽的人。先是他周围的人、祖国的人,再是全世界的人。
后来他走遍各国,促进世界范围内的互相理解。他也曾到过中国,见识过中国人的能干,他说:“这个民族根本不会造出任何丑陋的东西,就连最原始的草鞋,都像是稻草制作的花朵。”
1951年聂鲁达与宋庆龄
他的确是一个真正热爱着人类的人,是所有人的同伴。所以,在他的自传《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里,他写到了无数个美妙的奇人。
从这个角度把聂鲁达自传拍平来看,它简直就是一本诗人旅行家所写的“奇人传”,他以永恒的好奇捕捉每个人身上有趣的地方,就像一部真能“摄取灵魂”的照相机。
他的奇人名录里有不少大人物。有政治家如斯大林、切·格瓦拉,和拉丁美洲反殖民时期好几个国家的领袖。聂鲁达谈起这些举足轻重的人物时不卑不亢,只用可靠的才华速写出他们的个性。
当然他还结识了全世界无数的艺术家,他们每一个人都个性奇崛。聂鲁达到晚年还衷心地记得这些老朋友。曾经有一位诗人教他把耳朵贴在入睡的母山羊肚皮上,去听乳汁流到乳房的声音。当聂鲁达为他找到一位子爵介绍工作时,这位诗人居然兴奋地回应:“那位子爵能不能让我在马德里附近管一群山羊呢?”
就像这样,聂鲁达的个人回忆里囊括进了许多别人的人物小传,他收藏着他们奇异的光彩,就好像收藏着宝贵的人类标本。在诗人这个“品类”里,在拥有非凡才华的人群中,聂鲁达乐于与人为伍的程度简直是个奇迹。
电影《邮差》
但当我们翻过来,看向他早年的生活,又会看到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年轻的聂鲁达:灿烂的孤独
《我坦言我曾历尽沧桑》一开篇,并没有多少人的气息,反倒像一出拉丁美洲原始之境的动植物大观。他写那些独特的地理和气候,他养过的天鹅和蜘蛛,他的形象仿佛一个爱读书的沉默青年孤身穿越智利那狭长的国境,走了很久都无人与伴。
这样的生活自然培养不出他后来的开朗性格。于是他出人意料地写道:“在我人生的最初阶段,也许还有第二和第三阶段,我确实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聋哑人般的生活。”
他强调自己的极度腼腆。你很难想象,这个以情诗闻名于世、感情经历丰富的聂鲁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不但不去接近她(姑娘)们,一旦遇到反而侧身走远,显出毫无兴趣的样子……我情愿在这神秘的火堆里烧死,在这深不可测的井里淹死,却不敢扑向这样的火和这样的水。”
年轻聂鲁达的小像。他说那时“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的样子相当不错。”
很像在讲一个长着粉刺、结结巴巴的“闷骚”男青年,而不像聂鲁达本人。我们看惯了他歌颂情人的肉体与甜美的爱欲。但这确实是他。
他还坦承当年的不受欢迎。你同样难以想象,“人民的诗人”聂鲁达曾经当众读诗却被喝倒彩,和同伴一起被人哄下台去。因为他们在欢庆的节日里念哀怨的诗,扫了大家的兴。
忧郁沉思着的聂鲁达
更为夸张的还在后面。当他出版了几本诗集、小获认可之后,他受人引荐,到南亚各国当了数年驻外领事。他说,这是他一生最为孤独的时光,但同时也最为灿烂。
他所驻留的缅甸、印度、锡兰(今斯里兰卡)等国家,那时候都处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之下。英国的贵族们从不屑于了解当地人民,还会排斥乐于接触当地人的聂鲁达,而“东方神秘哲学”下的当地人民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靠近的。聂鲁达夹在这双重隔膜之间,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朋友。
他独自住在一栋隔绝的房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每天睡在担架一般的行军床上。他有一个仆人,但几乎不跟他说话。陪伴他的只有宠物。他的宠物倒很特别,是一只獴。
那时候聂鲁达的孤独完全是被动的,容不得他选择。这也加剧了他早年诗作的阴郁氛围。那段时间他写的诗歌里,后来被收录在《大地上的居所》这本诗集里,其间翻覆最多的,就是“孤独”“悲伤”“沉痛”。
但即便是反复述说自己内心世界的难捱,在聂鲁达笔下也是非常动人的诗歌。他在一首奏鸣曲的启发下探索诗歌的音乐性,可有意思的是——他很久以后提到——他其实就只知道那一首奏鸣曲。也就是说,光是琢磨一首曲子,就陪伴着他写完了几乎一本书。
我们都经历孤独与虚空,但想必都到不了聂鲁达当时的程度,更没人还像他一样,能将孤独幻化成这么美丽的样子。
就像他养獴的有趣故事,还有他在锡兰观看猎象、在印度观看各种宗教仪式的奇丽场景,还有他与缅甸情人之间令人咋舌的纠葛,都把这段本该最乏味的时光,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灿烂的孤独”。
没有冲不破的孤独
他的生活似乎永远都那么奇特鲜亮。
他走过常人难以想象的孤独,也抵达常人难以想象的世界性爱戴;
他得到最普通民众的理解,也遭到政治首领的追杀;
他繁花似锦般的情人们,五花八门的朋友们,甚至随便某个被他记住的过客,全都那么灿然有趣。
他总是相信人类命运的共同性,总是怀有拥抱之心;作为一个诗人,他不自恃才华,反倒频频提起来自众人的启示——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他说,这是一种诗人应当从其他人身上学到的启示:
“没有冲不破的孤独。条条道路汇合到同一点:我们的交流。只有打破孤独、坎坷、闭塞和寂寞,才能达到神奇的境界。”
青年时期那孤独的战栗,时间并不算短,但对于一生而言又真不算长。
他终于从极致的孤独深处倒腾出来,像热带飓风般发着颤大笑,雨滴四处溅落,他在邀请全世界,也在邀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