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与菩萨》
文：舒生
一、松林里的菩萨
林子里没有人，很安静。
云雾缭绕，松鼠与天牛径自穿梭，
窸窣的响动似怨妇。
我喜欢看你，并把自己隐匿起来，
接着又在欢笑声中暴露了自己。
谁敢和你分庭抗礼？
何况我又惮于做你的主宰者。
阴森并不可怕，接近你虽不免心惊肉跳，
却终被你迷惑。
讨厌碧绿的蕨草，
它藏起的脸绝不似情人的美眸。
风来了
别装出优雅的姿态，沙沙响动
这似怨非怨的跫音。
“哦，菩萨，你还在吗？可不能再沉睡。”
“在听它的跫音，你不知道你的哼唧多么撩人心烦。”
何必要狡辩，沉默又有何不可
哎，菩萨，菩萨
这是秋季
松针满地
阳光缕缕匝在黄湛的土地上
讨厌碧绿的蕨草
它藏起的脸绝不似情人的美眸
“大爷家的幺儿恋爱了，在菜畦里乱来。
这天杀的，来这里多好，即使是我
也懒得打扰。”
“去去去，别搅乱我的心绪，女娲守寡心伤
她思念着她的哥哥，无心惦念她的调料。”
“怎么回事，上帝也向往这里逃？呜呜。”
且回家去吧，
让他们好生修养。
二、过年
回家的季节到了
稠稠的细雨
裹着的围巾
落寂的土地，并不幽静
翘鼻子的老鼠，也
忙着过节
跳蚤并不知情，还
一个劲儿在黝黑的皮肤上跳来跳去
吠声四起，当年年轻的主人
成了突如其来的盗匪
瞎忙着招呼的，颤巍巍的老朽
“犬子如意全家宝”
屋里的喧嚣，山川的俊俏
菜园子里的时间
比悠悠流水还长
被青菜或牛蒡覆盖的土地
干滋滋的，没有了意志
圈栏里的牲畜，吼嚷着要
昨天的食物
裹着围巾的人还来不及说
一年的收成
就数落着迂腐的双亲
被层层包裹没有主体的人，
懒懒地抖索着放在炕上的脚
烤得乌烟瘴气
成了蛇和鬼的尸体整天在屋子里
寻寻觅觅，游来游去
没有上香的坟不会安息，鞭炮
是寂静的驱逐剂
“钱够不够?在那里会不会
手头拮据？”
坟墓里的长眠着，是死者的奇迹
死者不已矣
死者的叹息，不如杜康的忧悒
撒满白酒的水泥地，塞满了
昏昏沉沉的神智
“何苦这般劳累？……”
喃喃不休的呓语跟屋子里的鬼魂
串通一气
欢畅的时辰到了
东家的鳏夫颤颤地压着西家的寡妇
脸是累赘
大手和乳房足矣，在巷子里
干着最销魂的事
粘稠稠的大方桌，挤满的牌手
欲望掺合在喧嚷中，绝不会
如往常大打出手
脏乎乎的孩子，
堆着的笑容，绝无寂寞
唯有那搁置的课本
倍觉落寞
布满灰尘的木屋充溢生活流体的哲学
信鬼不信神，胸无点黑，过这样
最真的生活
准备好的年夜饭，鞭炮声的催诞
牵引出的曲线，沿着崇山峻岭
纷散至崇山峻岭
“咚咚咚”的喜庆，人的高明混合着
动植物的心旌
不到开饭，堂屋门板上的灶君，
已灼焦难耐
蜡烛已点燃，她饥饿的眼睛，圆瞪着
窥数炕上的腊肉
隐隐忧恼的是今年的年饭明显比往年晚
裹布缠成畸脚的女人，仍不肯脱鞋
扭曲着忙得不可开交
喘息过后，
一个伟人的和神之子的形象显现了
“挤挤就坐下了，娃儿最好别坐，
油水巴哒的，蹄髈也不要吃
否则，媳妇没得。”
微笑，历史的沉默
时间做出的诡谲样
注定消失的逆流，数着
“爹，娘，内人，犬子...”
“父亲，母亲，老伴，娃仔...”
“爸，妈，爱人，宝贝...”
夜色，守夜人的瞌睡
猫的眼睛
烛光的闪烁
山峦
故事里的远方
裹围巾的人
遥远带来的记忆
交织着童年的泥泞
粘稠的声音
隐匿在屋子的叹息
随着屋檐下的水滴
到天明……
三、家族的胎记
历史未承诺的诺言，风一样的扩张
厚厚的荒蛮的土地上筑起的
围墙，沉浸在时间里
一如山涧里的水鱼贯而出
时间，春风里的生机
得意地穿梭
在森林、沟壑、山洼、川流、
田垄、玉米地、堰沟、乌黑的瓦扉
失去张力的土地，静静地
遗世独立一如阴冷的街道上
四处张望的妓女
历史未承诺的诺言，被阳光压榨的葡萄干
坟墓藏匿的
不只是洁白的骷髅，还有
历史不复返的记忆
历史随身携带的
密字麻麻的旨意
粗布紧裹的小脚
选好了的黄道吉日
潮湿的风水宝地
寂寞膨胀着的村庄...
时间流变的载体
又让时间悄无声息地滑过高原
糊荏纸的横方格窗子
消失在泥泞的季节，不容置疑
六月是蝉噪、玉米和稻谷葱茏的季节
雨呵！下大些吧，让张着嘴的土地
都润育着你的精气
太阳底下的皮肤烙上紫土色的印记
谷林里悠悠的气息
与这土地浑然一体
盛夏的闲逸，绿荫下的欢娱
并无实体的歌喉
母亲为儿女播下的萌芽的种子
茁壮成长，又将逝未逝
揉皱的扑克激起的嚷嚷
老槐树也随风颂扬
陈旧古色的教室里，闹哄哄的
濽出猥亵的欢颜笑语
搽来搽去的黑板
密匝匝的白字是老头自鸣得意的尊严
醉鬼娓娓念着
久闻不见、神威八面的缩地鞭
和落拓祖先荜露蓝蒌的传说
历史无用，不如这瘠土
诗文无用，不如这絮聒
哲学无用，不如这顽石
化学无用，不如这牛粪
科学无用，不如这灶君
浮在屋子里的悲剧找不了适合的舞台
哭泣
夜阑人静，游魂野鬼躁动的时辰
是夜里最温馨的时分
过度清醒的眼眸
塞下满屋子的宇宙
涩涩的没了精神
格子窗如此明晰
风声或雨声，畜棚里的呼哧声
轻盈、恍惚如夜猫子神秘的脚步
你的形象点点滴滴地浮现了
没有往昔挥舞巨斧的英姿
没有往昔顶天立地的神武
一张垂死人慈祥仍彪悍的脸
充满柔情的眼俯瞰着大地
呵，眼珠子，你离地越近
越背离了土地像断线的风筝
摇摇晃晃跌入云端
模糊难辨
夜的嘶哑的嗓子驳责躁动的妠蚊后
轻柔地叹息
摇曳的楠竹像隔壁堕落的女人
大街上勾引商贩的舞姿
“嗷嗷”的宛若松垂乳房的扭动，又像是鏖战后
败军溃逃的残喘声
大地苏醒了，嬉戏的面孔朝向虚空
冷漠似顾自飞梭的流萤
角落里的冥想
是家族见不得人的窃窃私语
坟墓里的人啊！快要风干的遗迹
爬出来吧，你已有了时间的自由
和历史颠来倒去的句子。
四、湮没的阴沟
隐蔽在森林深处的森林
幽秘、阴森，泛着丝丝凉意
透露出自然——你
冷漠、倔强、怡然自得的脸
这荒芜人烟的地带
地下暗流涌动
“隆隆”轰鸣似天外边奔腾的怒浪
这声音令我心醉神迷，以致多少个夜晚
躺在床上，蹑起心来，缱绻难眠
谛听那
冷雨，淅淅沥沥
似情人哀怨的告白
又似天地苦口婆心的召唤
奔腾吧，沿着最深的方向，你
喀斯特的宠儿，骄矜得任谁也不见
你的上空一片祥和，绝不似那刻意装饰的画舫
独善其身的隐君子啊
想来叫人心伤
粘稠稠的青草，长青的扇蕨
成丛的杂林，不成材的杂木
在自然的流年中
潜滋暗长
多脉青布满皱纹的枝干也生得旺健
只有那耷拉在树丛间的金银花，懒懒的
随着季节径自放绽
挂在树梢的猕猴桃，黄乎乎的
挺着妊妇般的肚子，在和风中微笑
还有藏在槭树背后的红枝子，鲜艳艳的
一碰就使人想起娇艳艳的姑娘，和她
淡淡的馨香
草丛深处的兰草啊，稀落落的
最难找
成群结队的竹鸡啊，整日觅食，穿来穿去
像那离异的孩子四方游荡，无所依傍
待到日落昏黄，才用二胡或笛箫
传出远航的惆怅
松鼠，厚颜无耻的消费者
板着面孔窜来窜去像市侩和皮条客机警的嘴脸
做了饕餮者，还叽叽鸣冤
还有莫名窸窣的触动，
是自然宽容的回响
缭绕林间的雾，悠悠的
迷失方向
无人欣赏
森林深处的森林
是我漫漫想象
踏出的脚步
传出的跫响
而我促稚的步伐啊，在你的面前
羞愧难当
五、啜泣的菩萨
我的梦境是如此深湛，
像那崇山峻岭里的清泉
又如你的明眸
在那河畔若隐若现
多少次啊！
我在梦中又回到了我们的溪畔
啊，一切是那么和谐，寂静，美丽
全不似白昼里的焦灼，激宕，喧嚷
啊！一切是多么和睦幸福啊
曾几何时，你就在我身旁
郁郁寡欢，粉饰着沉鱼之颜
满月的辉茫，似你的白嫩肌颜
静静地泻在溪面
濽出灿灿金光，四处弥漫
最后在那悠悠的水草里
安眠
白杨簌簌的歌啊！曼妙如梭
交织在你的轻声细语中，勾起我天堂的幻想
潺湲流淌的溪水啊！何处是你的故乡
你清凉的水
无声息地滑过美人鱼
抹着粉红色的小脚
一如她青春的波澜
划过一个个的波漩
消逝在那辽阔水面
慈悲的观世音啊
你可曾聆听我颤抖的心跳和
幸福的叹息
要知道这一切
都是为你而心花怒放
两岸的群山苍翠难掩
风儿在上空久久缱绻
愈显出你造物主般的伟岸
你黝黑的面庞宛若冰山的莫测森然
又似怀才不遇者抑郁的脸
心上人听听风儿的喁喁叨谈吧
要知道，
那幽深的峡谷里，沉淀着黄金般的梦想
和大自然最为谦逊的思想
若不是你，我会日思夜想，为她
憔悴神伤
纯情的少女，你为何突然满脸忧伤
是唏嘘那过往的时光，
还是惮于憧憬那难料的远方
是那划过的清水凉透了你的心房，
还是怕有天远嫁他方
痛苦思乡
是承受不了春天的妖娆，
还是忧心有天我们天各一方
反叛的女子
你的美眸，就像那
冉冉上升的月亮，泛着清辉的光
勾起了一湾梦想
这星辉斑斓里的遐想
是多年后喟叹世象的依傍
啜泣的人儿，何必如此忧伤
纵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非癫狂
何况对着的是这
大好时光
菩萨啊!我们是这沙滩里的两粒
千辛万苦拼到一起，又何必风声鹤唳
顾影悲悯
还要感激，女娲
完美的造塑
时间啊！流逝而永恒的时间
横亘在心底的永恒一如时间的永恒
你知道吗？枝叶扶疏的白杨树
骄矜的身子，我们并不知
她的底细
如果以后不小心忆起了她，那只是
美丽的错觉
她存在的样子，一如你
自由的记忆...
我的爱人，你镶嵌在我梦里
哀愁的眸子使我着迷
犹如我对那峡谷的相思
天各一方或相偎相依
都是最近的距离
如今呵！潜入梦境的溪流
静静地流淌着，任鱼群穿来梭去
没有了结局。
六、墓地剖白
“我是战士，由于挥戈多年
已忘记自己的名字
我躺在深山里，历史将我遗弃
我被埋在土地里，没有坟墓
更别说树碑立传
我死时，遍体鳞伤，一无所有
连那矛戈也被盗走
如今我死了，看不到杀戮，才悟出：
历史只是虚空。”
“我是农民，被葬在这深山
你远远看到一个小土丘
荒草萋萋
活着时总在土地上操劳
满手茧子，满面皱纹
如今我躺在这里。每天对着的
就是这土地
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
可惜死后才摸透
土地的脾气。”
“我是官吏，由于触犯龙颜
被贬在这荒郊野林
本想伺机再起，不料至此
一病不起
呜呼死去
我死了，躺在这深山里，
闲得无趣，思来想去
政治是没有结局无出路的游戏
我乃素人，
只怪那孤寡，忠奸莫辨
如今我得出：
生年不坐禅，死后更心酸。”
“我是儒生，打小饱览四书五经
抱着济世之才，却无伯乐相引
遂饮酒作乐，溺于山水，又
恃才傲物，好舞文弄墨，逍遥极顶
自比麒麟，薄具声名
死后，我躺在这深山里
不见人影，整天对着这片森林
才悔悟：
世象不足叹，宇宙恒自新。”
“我是画者，只为画出伟大的画
为此，我离妻别子，一路
翻山越岭，栉风沐雨
来到这深山里寻求新奇的灵感
不幸殉身山里，
生前我力倡‘艺术是皇冠’
如今躺在这里，眼看着森林的衍变
才明白：
自然恒伟岸，艺术常缺憾。”
“我是盗匪，曾在这深山里
占山为王，独霸一方
我年轻时气焰嚣张，且对我的风光永存
丝毫不疑
谁知年老力衰后，兄弟多离散，妻儿也走远
曲终人散
世态竟是这般凄寒
如今我死了，躺在这深山里
流不出泪来
只有对着荒草静静忏悔。”
“我是风尘女，如今我死了
如愿以偿地躺在了我故乡的深山里
我没有文化，也不装扮
打小家境贫寒，曾经你说我有盛世之颜
便告别爹娘，做了青楼女子
我不敛钱，也不恋情
更不怕丢人显眼，但是
做起爱来却极尽狂欢
我清楚人们都认为我下贱
却全然不管
我半老徐娘，
还能在男人面前神采奕奕之际
悄然来山里安眠
我早就想过的，在这里死去
最坦坦然然。”
“我是跛腿者，瘸来瘸去
是人间铁拐李
人们都把我当做弱者
嘘寒问暖关心我
但我不领情，要知道
瘫痪的罗斯福也做了总统，
还与女秘书暧昧不清
于是，我夜以继日地学打草鞋
后来饮誉四乡，不想，
有天去卖草鞋的路上...
如今我躺在这深山里
竟为死人都一个样
愁闷起来。”
“我是浪子，曾云游四方
崇拜张子房
我背上二胡，从一地到另一地
不停游浪辗转
最后来到这深山
邂逅美丽的姑娘
病死在她身旁
我死后，对着这深山
良辰美景和爱情都不去想
只是没有了我的二胡
我整日惆怅。”
“我是守财奴，跟世间碌碌众生一样
但我死于谋杀
杀我的——为钱
我活着时没什么爱好
风流但也不金屋藏娇
如今被扔在这深山里
尸骨糜烂得不堪
现在我平静下来，常想：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要早知这样，准会益寿延年。”
“我是懒人，懒得远近闻名
生前游离于追名逐利之外
只怕身心疲惫
我一直膺服廉不知耻的老头
即使住在木桶里，也自自然然
如今我死了，躺在这深山里
空壳一具，为无能为力窃喜
听着这林子的响动，也觉得
不无道理。”
“我是婴儿，三个月夭亡
那是个早得不能再早的早晨，天地迷茫
一个泪水涟涟的女人把我埋葬
我活着时
就是这个人把我乳养
如今我死了，躺在这深山里
她过得怎么样
她过得怎么样
一无知晓
我仍然不安分地张望着
弄出草丛里‘沙沙’的声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