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本谦,中国海洋大学法学院院长
今天是给你们送别的日子。在这个难忘的时刻,我特别希望能讲出一番让人难忘的道理,作为临别的赠言,可想来想去,我只想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想起两年前,我和李晟老师打了个赌。
赌的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输赢当年年底就见分晓。结果呢?我输了,我请他吃了一顿饭。打赌很正常,法律禁止赌博,但不禁止打赌,认赌服输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要说的是,这场赌局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扭曲了我的认知,削弱了我的判断力。
我把赌注压在了事件的反常方向,好比说赌的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而李晟老师赌的是事件的正常方向,相当于太阳照常从东边出来。不出意外的话,他稳赢,我稳输。如果不计较赔率,那么这样赌局是不公平的,可打赌就是我的提议。当时李晟老师也很迷惑,他问我“你确定要打这个赌吗?”我记得他问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一道光;我说“是的,我确定”,我感觉自己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也闪着一道光。
我是不是太傻了?那倒不是。我赌的就是意外,意外有意外的效果,富贵险中求,万一我赢了呢,后续的连锁反应是轰轰烈烈的,我要的就是这种轰轰烈烈的感觉。只可惜我的算盘落空了,结局没有意外,太阳没从西边出来,李晟老师赢了,尽管他赢得毫无悬念,也没什么成就感,不过是赢了一顿免费的晚餐。
打赌的这件事和我关系很大吗?不大,无关紧要,但自从打赌之后就变得关系很大了。我并不是特别担心自己输,我只是特别希望自己赢;我也不是特别期待这个世界会出现奇迹,我只是特别希望我能提前预言了奇迹——当然这才是真正的奇迹。我希望在那个见证奇迹的时刻,我无需炫耀,也不用多嘴,而只让事实说话,让李晟老师自己意识到,他身边就有高人出没。
这个强烈的期待起了作用,它影响了我对事件走向的判断,让我大大高估了赌赢的概率。我越是希望自己赢,就越是觉得自己能够赢。曾有几个瞬间我恍然认为自己赢定了,还想好了几句在宣布赌赢的那个美好时刻我要发表的演说词。直到真相水落石出的前一天晚上,我还幻想着事件仍有转机出现。尘埃落定之后我也没有立刻怀疑自己的判断力,我只是觉得自己运气不够好。
自从和他打赌之后,我就有意无意地去捕获一些对我有利的信息,有意无意地去屏蔽一些对我不利的信息。然后慢慢地、不知不觉地,我给自己建造了一个信息茧房,因此封闭了我的视野和思考。
你有没有和我一样的经历?肯定有,但你可能意识不到。
参加过辩论赛的同学应该立刻有共鸣。辩题的两个立场本来是随机分配的,可你一旦被规定为正方或反方,就会按照被规定的立场去收集证据,整理素材。而等辩论赛结束的时候,不论输赢,你都会更加坚持自己的立场。这似乎意味着真理非但没有越辩越明,分歧反而因为阵营割据而被加深了。
当你和别人发生争论时,就很可能就卷入了一场竞赛或一次赌局。在还不能确定真相的时候,你就选择了一个立场,你没有充足的证据支持你的立场,但你希望自己是对的,希望对方低头认错,希望获得周围人的认可和赞美,希望结局会证明你的远见卓识。但从此你走向了一条不归路,浑然不觉这条路引导你通向了一个越来越封闭、越来越阴暗的认知陷阱。
你相信发生的事情,只是你希望发生的事情;你所坚持的立场,只是能给你带来好处的立场,或误以为能给你带来好处的立场。你不相信发生的事情,只是你厌恶发生的事情;你所拒绝的立场,只是会给你带来坏处的立场,或误以为会给你带来坏处的立场。你的渴望或厌恶都会操纵你的认知,你不是在探索真相,而可能只是在寻找安慰。
这种情形在认知心理学上被称为“期待偏差”或“证实偏差”。我们知道人类认知有很多系统性偏差,什么风险厌恶啊、损失厌恶啊、晕轮效应啊,还有什么沉没成本谬误啊,其实诸如此类的认知偏差都有演化意义上的合理性——名为“偏差”,实为“矫正”,是基因对大脑的管理,对人类认知倾向系统性偏离最优点的合理对冲。比方说高估风险就是一种认知偏差,但高估风险会让一个人远离危险的处境,因而总体上可以提高他的生存概率。然而,我却不清楚因渴望假相和厌恶真相而产生的偏见有什么演化意义上的利益,难道仅仅是因为它能提供虚假的安慰?
肯定不是。但若原因不在个体层面,那就很可能出在群体层面。渴望和厌恶都会成为认知的动机或探索的引擎,即使两者都会制造偏见,但只要不同方向的偏见有机会相互对冲,那么偏见——当然是多样性的偏见——仍会丰富乃至提升整个群体的认知水平。我们可以想象生活在远古时期一群人,这群人里有几个杠精,这几个杠精经常抬杠,经常打赌,每个人都抱有某种偏见,彼此之间吵得天昏地暗,这很糟糕吗?那可未必,因为其他人仍可以从杠精那里获得额外的信息和知识。
在人类演化经历的漫长时间里,信息一直都是十分匮乏的,生活世界里的信息就像人类食谱中的糖。在制糖成为一个产业之前,我们的祖先要想吃到一点糖是很不容易的,毕竟熟透的野果和触手可及的蜂巢并不多见。但如今我们每天都会摄取大量的糖,以致居然有十分之一的人口患上了糖尿病。糖尿病反应的事实是,人类面对突如其来的超量糖供应和过度糖摄取还没有做好演化上的准备。
那么,我们的心灵和头脑已经准备好应对一个信息超载和信息爆炸的时代了吗?
要知道信息和真相不一定成正比,信息有真假,有优劣,但真相只有一个,信息太多可能掩埋真相,更别提还有些谣言、谎言或阴谋论扰乱视听。我们不可能成为每个领域的专家,不可能验证每个信息的真伪。面对特定事件,我们很容易遭遇一个信息很多但真相很少的处境。很多时候,我们的认知仍是在赌博,但和以往不同,如今无论我们把赌注压在哪一个立场,都很容易找到支持自己立场的海量信息,而这意味着,我们可能比我们的祖先更容易产生虚假的认知自信。往浅里说,这是个社会学问题;往深里说,这还可能是个生物学问题。
我们当然有些办法提高赌赢的概率,比如查看信息的来源、评估撒谎的成本、推测推测信息发布者的动机或分析信息背后的利益链条等等。但更重要的,还是要以不变应万变,保持开放的心态,学会反思或换位思考,尝试从反对者或不见意见者的视角重新审视自己的立场。
在和李晟老师打赌之后,如果我能经常(哪怕偶尔)换位思考,情况就会好很多。虽然我还是会输,但不至于过度自信或执迷不悟,我可以借助他的经验和知识来对冲我的偏执。不过老实说,我能和李晟老师打赌就已经很不错了,如果我宁愿做一只鸵鸟,只想在微信群、QQ群或豆瓣小组里去找到那些和我持相同偏见者去抱团取暖,那么,非但我个人的错误丧失了对冲或纠正的机会,我们整个法学院教师的认知水平也没什么改善或提高。说到这里,网络时代的另一个认知风险也浮出了水面,越来越方便的群组割据可能会导致越来越严重的认知分歧。
你们听说过“多样性预测定理”吗?这个术语说的是一群人的预测能力不仅取决于这群人的平均预测水平,而且取决于不同人的预测差异;人际之间的预测差异越大,这群人的总体预测能力就越强,因为有人高估,有人低估,不同方向的预测误差就可以相互对冲。这个多少有点违反直觉的道理可以用数学来证明,股市就是借助这个原理成为反映经济形势的敏感信号的,所谓“钱比人聪明”是说一群反差很大的人加在一起就比绝大多数聪明人更聪明。持不同意见者是友不是敌,李晟老师也可以从我这里优化他的认知,尽管我赌输了,但失败者对于胜利者并非毫无价值——有时,失败的教训比成功的经验更宝贵。
你会经常转发只支持一种立场的帖子吗?你只喜欢和自己见解相同的朋友交流或切磋吗?你曾仅仅因为见解不同或立场不同就把某个朋友拉黑或把某个微信公众号取关了吗?你加入某个微信群的标准是和群友“三观相投”吗?你会下意识地去寻求“抱团取暖”、“英雄之所见略同”或“道不同不相与谋”的感觉吗?如果每个问题都回答“是”,那你就要警惕了,因为你头脑里的信息可能在输入端就已丧失了多样性。
没有人能未卜先知,面对复杂的事件和事态,有时候我们需要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没把握的认知类似于赌博,那么必要时你也许应该把赌注压在不同的立场上。古人说:“对青天而惧,闻雷霆不惊;履平地而恐,涉风波不疑。”这就是要为自己的认知保留足够的回旋余地,甚至要拥有和时代潮流对赌的勇气。尽管我们的大脑通常容不下两个对立的观念,但还是要设法为相反的可能性保持开放的姿态,必要时还应该为可能发生的认知反转随时做好准备。
我讲的这番道理并不高深,不过是些常识而已。但常识也拥有惊人的力量,我在课堂上就展示过很多复杂的专业问题是怎样一步步依靠常识来拆解的。校园外面是一片广阔的天地,那里有更艰巨的挑战等你去回应,有更复杂的问题等你去解决。面对生活世界中的一团乱麻,很少需要你出奇制胜或妙手回春,更多需要的仍是尊重常识。尊重常识不能保证你不犯错误,但可以把错误压缩到合理的区间,这就足以让你做个了不起的人生赢家了。但愿你们每个人都能成为尊重常识的人生赢家,这是临别之际我送给你们的真诚祝福——你们听得懂,这个祝福里包含了些许警告。常识应该随身携带,但它却经常在某个关键场合不翼而飞。不要以为常识只是我们认知的底线,其实很多时候常识就是我们认知的天花板。
今天要讲的话到此为止,希望你们明天在各奔东西的路上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