痖弦的诗作,追寻青年时代的梦想,呼应内心深处的一种召唤,并尝试在时间的河流里逆泳而上。早年他崇拜奥地利诗人里尔克,早期影响痖弦最大的是30年代诗人何其芳。何其芳曾是他年轻时候的诗神,《预言》里的重要作品他能背诵。对于他后来长久停笔写诗的空白,他解释说是因为他一任很多可写的东西仅止于可写的境界,思想钝了,笔锈了,时代更迭,风潮止息。他在努力尝试体认生命的本质之余,自甘于另一种形式的、心灵的淡泊,承认并安于生活即是诗的真理。
关于台湾诗坛争论不休的传统与西化问题,痖弦有很好的看法,而这些看法也成为他写诗的指导思想:“在历史的纵方向线上首先要摆脱本位积习禁锢,并从旧有的城府中大步地走出来,承认事实并接受它的挑战,而在国际的横断面上,我们希望有更多现代文学艺术的朝香人,走向西方回归东方。”关于诗的懂与不懂的问题,痖弦有很深刻的见解:“历来每次提出诗歌大众化的问题,并不是一般老百姓,甚至也不是一般的读者,而是自己本身读诗的写诗人。唐代的元白就是例子。当诗人所写的诗连自己的同行都无法欣赏了解的时候,那应当检讨的是诗人本身,而非读者。”症弦还对台湾诗坛作过这样的批评:“从徒然的修辞上的拗句伪装深刻,用闪烁的模棱两可的语意故示神秘,用词汇的偶然安排造成意外效果。只是一种空架的花拳绣腿,一种感性的偷工减料,一种诗意的堕落。”读痖弦的诗,最大的感触就是,他的诗以质取胜,不追求创作数量。他的诗所写的都是他的体验和体会,诚如他自己所说,是内心深处的召唤和梦想,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对于生命本质的体认,如果一时还没有这种体认,他自甘于淡泊。
痖弦(1932- )
庭 院
无人能挽救他于发电厂的后边
于妻,于风,于晚餐后之喋喋
于秋日长满狗尾草的院子
无人能挽救他于下班之后
于妹妹的来信,于丝绒披肩,于cold cream
于斜靠廊下搓脸的全部扭曲之中
并无意领兵攻打匈牙利
抑或赶一个晚上写一叠红皮小册子
在黑夜与黎明焊接的那当口
亦从未想及所谓的“也许”
所以海哟,睡吧
若是她突然哭了
若是她坚持说那样子是不好的
若是她又提起早年与他表兄的事
你就睡吧,睡你的吧
浑圆的海哟
复活节
她沿着德惠街向南走
九月之后她似乎很不欢喜
战前她爱过一个人
其余的情形就不大熟悉
或河或星或夜晚
或花束或吉他或春天
或不知该谁负责的、不十分确定的某种过错
或别的一些什么
——而这些差不多无法构成一首歌曲
虽则她正沿着德惠街向南走
且偶然也抬头
看那成排的牙膏广告一眼
地层吟
潜到地层下去吧
这阳光炙得我好痛苦
星丛和月
我不再爱
我要去和那冷冷的矿苗们在一起沉默
和冬眠的蛇、松土的蚯蚓们细吟
让植物的地下茎锁起我的思念
更让昆虫们,鼹们
悄悄地歌着我的没落……
但真到那时候
我又要祈望有一条地下泉水了:
要它带着我的故事流到深深的井里
好让那些汲水的村姑们
知道我的消息……
如歌的行板
温柔之必要
肯定之必要
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
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
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
溜狗之必要
薄荷茶之必要
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
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旋转玻璃门
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
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
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
阳台、海、微笑之必要
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
观音在远远的山上
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瓶
我的心灵是一只古老的瓶,
只装泪水,不装笑涡,
只装痛苦,不装爱情。
如一个旷古的鹤般的圣者,
我不爱花香,也不爱鸟鸣,
只是一眼睛的冷默,一灵魂的静。
一天一个少女携我于她秀发的头顶,
她唱着歌儿,穿过带花的草径,
又用纤纤的手指敲着我,向我要爱情!
我说,我本来自那火焰的王国,
但如今我已古老得不能再古老,
我的热情已随着人间的风雪冷掉!
她得不到爱情就嘤嘤地啜泣,
把涩的痛苦和酸的泪水
一滴滴的装入我的心里……
唉唉,我实在已经装了太多太多。
于是,秋天我开始鳞鳞的龟裂,
冬季便已丁丁的迸破!
鼎
九个狮子头衔着铜环,
十二条眼镜蛇缠绕着腰际,
还有雕镌着的
弹七弦琴的二十八个盲裸女。
我是一座小小的希腊鼎。
古代去远了……
光辉的灵魂已消散。
神祇死了
没有膜拜,没有青烟。
于是我忆起了物质们,矿苗们——
——我的故乡的兄弟姊妹们,
也许如今他们都到鼓风炉里去了,
去赴火焰底歌宴,踊新纪元的狐步……
但我是太老太老了,
只配在古董店里重温荒芜的梦。
谁在问风沙埋没了多少巴比伦的城堞?
唉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远洋感觉
当故国的鸥啼转悲,死去。
当船首切开陌生的波峰和浪谷。
值更水手如果是诗人,
他将看见赤道
像束在地球腰间的
一条绛色的带子。
北吕宋岛上有很多棕色的厚嘴唇的男子
婆罗洲和爪哇的太阳被顶在汲水女的水瓶里
以及西贡,石佛,宝塔,寺院……
市声喧呶一个东方神秘的夜晚!
值更水手如果是歌者,
他应高唱:“春江花月夜”;
使远远的姊妹诸邦,
感觉到中国。
庙
耶稣从不到我们的庙来;
秋天他走到宝塔的那一边,
听见禅房的木鱼声,
尼姑们的诵经声,
以及菩提树喃喃的低吟,
掉头就到旷野里去了。
顿觉这是中国,
中国底旷野。
他们,耶稣说:
他们简直不知道耶路撒冷在哪里?
法利赛人在他们心中不像匈奴一样。
这儿的白杨永远也雕不成一支完美的十字架,
虽然——虽然田里的燕麦开同样的花。
整个冬天耶稣回伯利恒睡觉。
梦着龙,梦着佛,梦着大秦景教碑,
梦着琵琶和荆棘,
梦着无梦之梦,
梦着他从不到我们的庙里来。
秋 歌
——给暖暖
落叶完成了最后的颤抖
荻花在湖沼的蓝睛里消失
七月的砧声远了
暖暖
雁子们也不在辽敻的秋空
写它们美丽的十四行了
暖暖
马蹄留下踏残的落花
在南国小小的山径
歌人留下破碎的琴韵
在北方幽幽的寺院
秋天,秋天什么也没留下
只留下一个暖暖
只留下一个暖暖
一切便都留下了
野荸荠
送她到南方的海湄
便哭泣了
野荸荠们也哭泣了
不知道马拉尔美哭泣不哭泣
去年秋天我曾在
一本厚书的第七页上碰见他
他没有说什么
野荸荠们也没有说什么
高克多的灵魂
住在很多贝壳中
拾几枚放在她燕麦编的帽子里
小声问她喜爱那花纹不
又小声问野荸荠们喜爱那花纹不
裴多菲到远方革命去了
他们喜爱流血
我们喜爱流泪
野荸荠们也喜爱流泪
而且在南方的海湄
而且野荸荠们在开花
而且哭泣到织女星出来织布
佛罗稜斯
整个下午
在卖通心粉的花格阳伞下面,
坐着。
中国海穿着光的袍子,
在鞋底的右边等我。
像昨天那样,
乘上马车后问自己:
到什么地方去?
在蓝缎子的风中
甚至悲哀也是借来的。
且总有点什么
藏在贫穷和延命菊的中央
在乌菲基宫内,
拉菲尔每分钟都在死亡!
而终于过了桥,
在水边拔一茎草嚼着;
努力记起一张脸,
和那年她吃春卷的姿态。
山 神
猎角震落了去年的松果
栈道因进香者的驴蹄而低吟
当融雪像纺织女纺车上的银丝披垂下来
牧羊童在石佛的脚趾上磨他的新镰
春天,呵春天
我在菩提树下为一个流浪客喂马
矿苗们在石层下喘气
太阳在森林中点火
当瘴疠婆拐到鸡毛店里兜售她的苦苹果
生命便从山鼬子的红眼眶中漏掉
夏天,
我在鼓一家病人的锈门环
曲嬉戏在村姑的背篓里
雁子哭著喊云儿等等他
当衰老的太阳掀开金胡子吮吸林中的柿子
红叶也大得可以写满一首四行诗了
秋天,呵秋天
我在烟雨的小河里帮一个渔汉撒网
樵夫的斧子在深谷里唱著
怯冷的狸花猫躲在荒村老妪的衣袖间
当北风在烟囱上吹口哨
穿乌拉的人在冰潭上打陀螺
冬天,呵冬天
我在古寺的裂钟下同一个乞丐烤火
上 校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焰中誕生
在蕎麥田裡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於一九四三年
他曾經聽到過歷史和笑
甚麼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鬥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红玉米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吹着那串红玉米
它就在屋檐下
挂着
好像整个北方
整个北方的忧郁
都挂在那儿
犹似一些逃学的下午
雪使私塾先生的戒尺冷了
表姊的驴儿就拴在桑树下面
犹似唢呐吹起
道士们喃喃着
祖父的亡灵到京城去还没有回来
犹似叫哥哥的葫芦儿藏在棉袍里
一点点凄凉,一点点温暖
以及铜环滚过岗子
遥见外婆家的荞麦田
便哭了
就是那种红玉米
挂着,久久地
在屋檐底下
宣统那年的风吹着
你们永不懂得
那样的红玉米
它挂在那儿的姿态
和它的颜色
我底南方出生的女儿也不懂得
凡尔哈仑也不懂得
犹似现在
我已老迈
在记忆的屋檐下
红玉米挂着
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
红玉米挂着
战 时
—— 一九四二洛阳
春季之后
烧夷弹把大街举起犹如一把扇子
在毁坏了的
紫檀木的椅子上
我母亲底硬的微笑不断上升遂成为一种纪念
细脚蜂营巢于七里祠里
我母亲半淹于去年
很多鸽灰色的死的中间
而当世界重复做着同一件事
她的肩膀是石造的
那夜在悔恨与瞌睡之间
一匹驴子竟夕哀鸣而一些兵士
走到窗下电杆木前展开他们的告示
石楠的繁叶深垂
据说是谁也没睡
而自始至终
他们的用意不外逼你去选一条河
去勉强找个收场
或写长长的信给外县你瘦小的女人
或惊骇一田荞麦
不过这些都已完成了
人民已倦于守望。而无论早晚你必得参与
草之建设。在死的营营声中。
甚至——
已无须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