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是一个女人,永远只爱着战士。
出名的怕老婆,对妻子赞西佩只能低声下气,还留下一句名言:“娶个悍妇吧,这样你虽然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丈夫,却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哲学家!”
认识自己的无知,是迈向真理的第一步
“没有绝对的真理,真理是相对的”,这是普罗泰戈拉的相对主义哲学。对于我们现代人而言,也许是很容易引起共鸣的思想。比如说,相对于坚持说“这才是绝对的真理”,主张说“真理因人而异”的人,看起来才是视野广阔、思维灵活的人吧。
实际上,这种“因人而异”的相对主义,会造成某种弊病。那就是会让人觉得,“既然真理因人而异,没有绝对的真理,那也没必要去追求它”,从而失去“追求真理的热情”。
就算说“没有绝对的真理”,我们也还是必须找到“某种正确性”。该怎样生活,该怎样死去,国家应该怎样,为了什么工作,我们必须在生活中思考这些。而且,即使水的“冷/暖”因人而异,没办法得出绝对的标准,但如果像是澡堂那样的地方,终究还是要努力找出一个“最合适的温度”(而且社会往往就像是澡堂一样)。
如果沿着相对主义的想法堕落下去的话,就有可能放弃努力,不再思考。“反正什么事情都没有绝对的,随便做做不就好了吗?”
这一点在民主制国家尤为致命。民主制基本上都重视投票这种“多数决定”的方式,而要让多数决定有效发挥作用,需要事先将不同人的正义观、价值观和信念等充分碰撞,彻底讨论。在此基础上,投票这种多数表决的方式,才可以发挥出“平息事态”的功能。如果每个人都没有“这样才正确”“应该这样”的“指导自身想法的价值观”,多数表决就无法有效运作。最终,因为每个人都是随随便便参加多数表决,就会倾向于采纳口若悬河的雄辩政治家,也就是“只会以看似有理的话语煽动民众”的政治家的意见。换言之,民主制也就彻底变成了不负责任的“暴民政治”,只根据现场气氛做出结论或者选举出掌权者。
约公元前400年,在古希腊这个民主制国家,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为了国家!为了正义!为了大家的幸福!要以坚定的决心进行彻底的改革!”
向普罗泰戈拉学习了相对主义哲学的政治家们,善于运用冠冕堂皇的话语,精通博取民众欢心的技巧。他们绝不会向民众认真谈论政治话题,因为认真谈论政治话题,会让那些对政治没兴趣的民众感觉无聊,远不如听起来美妙而没有实际内容的宣传话语受欢迎。
而且彼此竞争的政治家们全都学过相对主义,所以如果清楚地说出“应该这样”或“那样去做”,就会被对手以相对的价值观轻松反驳,进而被逼入困境。因此,避开明确的内容,讲一些“进行彻底改革”之类没有内容的、模棱两可的、冠冕堂皇的固定用语,或者讲一些政敌的坏话,要好得多。冒着落选(失业)的危险认真谈论政治话题,实在太蠢了。
最强的辩论家
就在这样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向那无可救药的暴民政治国家挥舞起铁锤。他就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称自己是“叮咬大马的牛虻”,为了教训那些见风使舵的政治家,他向他们发起了论战。
他的对手是当时最强大的辩论家们,善于驱使相对主义,操控辩论技术。自己再怎么努力辩论,也只会在相对主义的诡辩中疲于奔命。于是,苏格拉底想了一个巧妙的方法。
他首先装成一个傻子,走过去问对方:“你刚才说到正义,正义是什么?”如果对方回答说,“那就是让大家幸福”,他就继续问:“那,幸福是什么?”照这样重复下去,对方迟早会无法回答。到那时候,他就可以尽情嘲笑对方说:“回答不上来,说明你不知道。明明不知道,还能讲到现在啊?”
总而言之,只要不断提问,提问者便一直处于进攻方,非常安全,反过来,被提问的一方则必须努力回答,不留矛盾。所以在长时间的辩论中,进攻方的提问者(苏格拉底)逐渐占据优势。就这样,苏格拉底采取不断提出“某某是什么”的问题,等对手露出破绽就加以反驳的战术,最终一个个地驳倒了这些厉害的政治家。
苏格拉底说过,找政治家辩论,一分钱也得不到,只会得到他们的怨恨。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偏要用这种不合常规的方法羞辱这些政治家呢?
因为苏格拉底认为相对主义并不正确,他怀着热切的信念,认为人类应当追求绝对的价值与真理,追求“某种真实”。他不能容忍一个把“价值观因人而异”当作口号的社会,不能容忍不去探究真伪、只满足于花言巧语的世界。他想做点什么。所以他独力奋斗,向信奉相对主义的政治家们发起挑战,想要将倾向于相对主义思想的世界纠正过来。
这样的苏格拉底,用上述的犯规技巧打败了相对主义的信徒之后,又去诘问街头的人们。
“什么是真正的正义,什么是真正的善?政治家们讲述起来仿佛胸有成竹般滔滔不绝,其实他们一无所知。当然,我也全然不知。那么,真正的善到底是什么?”
这里的重点在于,苏格拉底并没有像那些所谓的伟大智者一样,摆出无所不知的样子,声称“这个这个就是真正的善”,把自己的学说强加于人。他不仅没有如此,反而坦承自己的无知,“对于真理我一无所知”,并招呼路上的行人说,“所以一起来想想吧”。苏格拉底坦承自己无知的故事,如今以“无知之知”被广为传颂,成为进入学校课本的著名逸事。很多人把这个词解释成“苏格拉底知道自己的无知,所以远比对自己的无知没有自觉的智者更智慧”,但这个词的解释绝不应该流于表面,不应解释为“知道自己无知的谦虚者更伟大”的教训。“无知之知”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要结合苏格拉底的行动原理才会明白。
简单来说,他只是想要了解“真理”,而且想要反抗无意了解真理的世界。他之所以要揭示智者们的无知,是因为他认为,唯有对无知的自觉,才能唤起对真理的热情。
这听起来像是废话,如果觉得“自己知道”,自然不可能“想要知道”。正因为觉得“我不知道”,才会希望“想要知道”。
“所以,首先从承认自己一无所知开始!”
这才是苏格拉底的“无知之知”的真正意图。换言之,他并不是想表示“自觉无知的我很伟大”,依靠这样的谦虚而自夸。他是想告诉大家,只有对无知的自觉,才会让心中燃起“想要探寻真理的热切愿望”。
实际上不也正如苏格拉底所说吗?我们平时都像是理所当然一般度过每一天,对自己的无知毫不自知。从出生记事时开始,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大学、上班,我们就这样按部就班、毫无疑问地生活。疲惫地回到家,有一点闲暇时间就用电视或者游戏打发,然后睡觉、起床,再去上学、上班……直到老死。
但是,关于让那样理所当然的生活得以成立的这个“世界”,我们到底知道什么呢?为什么会有空间、会有地球、会有石头和水之类的物质?那些东西不存在也无所谓吧。哪怕宇宙是“完全的无”,也一样无所谓。而且,不如说那样更自然。为什么一定要有空间和物质呢?还有,在物质与物质的撞击之中,为什么会出现人类这样的存在……而人又为什么会去上学、上班,为人际关系苦恼呢?这到底是为什么?说起来,这样的日常生活本身,本来也不应该存在的吧?可是我们把这些完全没有道理的、充满谜团的世界和日常生活都当作彻底了解、理所当然的事物接受下来,毫无疑问地过着泰然的生活,最后还会开始说出这样的话:
“哎呀,就没有什么更好玩的事情了吗?”
如果……如果像苏格拉底说的,如果我们能够深刻自觉于自己的无知——换言之,我们认识到自己被丢弃在彻底的黑暗中,对“真理”一无所知,浑浑噩噩地生活着——便绝对不可能说那样的话。自己眼前明明发生了如此令人惊异的事,却对它视若无睹,过着无聊的生活,这是绝不可能的!而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在真正的意义上,“想要知道”“想要学习”啊!
苏格拉底的这种“无知之知”的呼唤,当然震撼了人们的心灵,特别是在年轻人的心中引发强烈的共鸣。受苏格拉底开导而觉醒的年轻人,纷纷要求做苏格拉底的弟子。
结果,苏格拉底一跃成为著名的哲学老师,声名大振……对于被他羞辱过的政治家们来说,苏格拉底的出名并不有趣。最终,苏格拉底遭到政治家们的排挤,以“腐化青年”的罪名遭受审判,被判处了死刑。
据说,苏格拉底在死刑前曾被给予一段相当长的缓刑期,他随时都可以逃走。也许政治家们就是想让民众们看到苏格拉底凄惨逃亡的狼狈样子,以此嘲笑他吧。
但苏格拉底没有逃。这是因为,他是追求真理的人,即使面对死亡的威胁,也决不动摇追求真理的心。
如果因为有人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就放弃自己的主张,那就和相对主义者没区别了。因为内心深信“真正的善”而做的发言,如果因为肉体的危险而撤回,那也就不再是“真正的善”。如果随着状况的变化,说的话也改变,那就不是“真正的”。所以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就这样,苏格拉底制止了弟子们的哭泣恳求,自己拿起装有毒液的杯子,一口气喝干。
就是这一刹那!有这样一个人,以真理的名义,放弃自己生命的一刹那!世界开始从相对主义的思想,慢慢朝相反的方向倾斜。苏格拉底自己喝下毒液的行为,确切证明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值得用生命去追寻的真理,人类可以选择追求真理而舍弃人生的壮烈方式”。这一点,深深烙印在当时在场的那些年轻人心中。
“正义因人而异”,“不同时间,不同场合,善的定义也不同”,“反正都是因人而异,所以不用那么激动,随便做做就行了”。
苏格拉底“为了真理不惜一死的生活方式”,让生活在那种风气中的年轻人感受到强烈的冲击。他们下定决心,继承苏格拉底的遗志。其中也有年轻时期的哲学家柏拉图。柏拉图相信,存在着苏格拉底所追求的“真理”,换言之,就是绝对无法相对化的“可称绝对为真的理想”。为此,他创立了理型论,作为探究真理的哲学体系。后来,他又设立了“学园”(Ἀκαδήμεια)这一教育机构——也就是今日大学的雏形——将一生奉献给培养探究真理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