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波伏瓦《第二性》郑克鲁
对大多数女人来说,即使允许她独立,爱情仍然是最有吸引力的道路:承担自己生活这种事是令人焦虑的:少男也愿意转向比他年长的女人,在她们身上寻求一个向导、一个教育者、一个母亲:但他的成长、品行、他自己内心遇到的约束,都不允许他最终止于退让这种容易的解决办法:他只把这样的爱情作为一个阶段来考虑。
男人的幸运——在成年时和小时候——就在于别人迫使他踏上最艰苦但也最可靠的道路。女人的不幸就在于她受到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一切都促使她走上容易走的斜坡:人们非但不鼓励她奋斗,反而对她说,她只要听之任之滑下去,就会到达极乐的天堂:当她发觉受到海市蜃楼的欺骗时,为时已晚:她的力量在这种冒险中已经消耗殆尽。
她对他而言不是一切,但她竭力相信自己是必不可少的;必要性没有等级。如果他“不能没有她”,她便自认为是他宝贵的生存基础,从中得出自己的价值。她满心欢喜地为他服务,但他必须感激地承认这种服务:按照忠诚的一般辩证法,奉献变成了要求。
美剧《致命女人》剧照
一个审慎的女人会寻思:他需要的果真是我吗?男人喜欢她,以特殊的温情和愿望想得到她,但他对别的女人就没有如此特殊的感情吗?许多恋爱的女人心甘情愿受骗:她们想无视一般包含在特殊之中,男人让她们产生幻觉,因为他一开始也有这种幻觉:他的欲望中常常有一种狂热,似乎在向时间挑战:在他想要这个女人的那一刻,他热烈地想要她,只想要她:因此,那一刻是绝对的,但那是一刻的绝对。
女人受愚弄,过渡到永恒。她被主人的拥抱神化,便以为自己总是神圣的,生来是为神服务的:只有她才能这样做。可是,男人的欲望既是激烈又是短暂的;它一旦得到满足,很快会消失,而女人往往在产生爱情之后变成他的囚徒。这是整个通俗文学和流行歌曲的题材。“一个年轻男人走过,一个少女唱歌……一个年轻男人唱歌,一个少女泪水滂沱。”
如果男人长久地依恋女人,这仍然并不意味着她对他是必不可少的。但这正是她所要求的:她的退让只有在恢复她的威望的情况下才能挽救她,不可能逃避相互性的作用。因此,她必须受苦,要么就必须自我欺骗。她往往先求助于后者。她把男人的爱情想象为她给予他的爱情的准确对等物,她自欺地把欲望当成爱情,把勃起当成欲望,把爱情当成宗教。
她迫使男人欺骗她:你爱我吗?同昨天一样爱吗?你始终爱我吗?她灵巧地在缺乏时间做出微妙和真诚的回答时,或者在情势不允许这样做时提出问题:正是在交欢中,在病痛初愈时,在呜咽时或者在火车站月台上,她紧紧地追问:她把得到的回答当做战利品:得不到回答,她就让沉默代替说话:凡是真正恋爱的女人,多少是妄想狂。
电影《半生缘》剧照
一个正常的女人有时最终对事实屈服,承认自己不再被爱。但是,只要她没有走到承认这一步,她就总是有点不诚实。甚至在彼此相爱的情况下,一对情侣的感情之间也有一种根本的差异,她竭力要掩盖。男人必须在没有她的情况下,也能站得住脚,因为她希望得到他的辩护。
如果他对她是不可或缺的,这是因为她要逃避她的自由,但如果他承受这种自由(没有它,他既不可能是英雄,也不可能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人会对他是必不可少的。女人接受的依附来自她的软弱,她怎么能在她所爱的恰恰是其力量的男人身上找到相互依附呢?
真正的爱情应该建立在两个自由的人互相承认的基础上:一对情侣的每一方会互相感受到既是自我,又是对方:每一方都不会放弃超越性,也不会伤害自身:两者将一起揭示世界的价值和目的。对这一方和那一方来说,爱情将通过奉献自身展示自己和丰富世界。
电影《爱你罗茜》剧照
男人争先恐后地宣布,对女人来说,爱情是她的最高实现。尼采说:“作为女人去恋爱的女人,只会更深刻地成为女人。”巴尔扎克说:“从高层次来说,男人的生活是名誉,女人的生活是爱情。女人只有把她的生活变成持续的奉献,才与男人平等,如同男人的生活是持续的行动那样。”
但这仍然是一种残忍的欺骗,因为女人所奉献的,男人根本不操心要接受。男人不需要他所要求的无条件忠诚,也不需要取悦他的虚荣心的盲目崇拜:他只有在无须满足这些态度所带来的要求的条件下,才接受它们。他向女人宣扬要奉献,她的奉献又使他厌烦:她对自己无用的奉献感到不知所措,对自己虚妄的生存也感到不知所措。
有一天,女人或许可以用她的“强”去爱,而不是用她的“弱”去爱,不是逃避自我,而是找到自我,不是自我舍弃,而是自我肯定,那时,爱情对她和对他将一样,将变成生活的源泉,而不是致命的危险。但在这之前,爱情以最动人的面貌,概括了压在封闭于女性世界中的女人、受伤害又不能自我满足的女人身上的诅咒。无数的爱情殉道者抗议命运的不公,因为它把荒凉的地狱当做最后的得救,提供给她们。
美剧《致命女人》剧照
独立的女人今日在对职业的兴趣和对性生活的操心之间抉择,她很难找到平衡,如果她要实现平衡,代价是做出让步、牺牲、使出杂技的功夫,这就要求她处于持续的紧张状态。应当从这里,而远非从生理依据中寻找常常在女人身上观察到的神经质和脆弱的原因。很难确定女人的身体构造在什么程度上在她身上表现为不利条件。
例如,人们时常寻思,月经产生什么障碍。通过活动或行动成名的女人,似乎对此并不重视:她们的成功是否正应该归因于每月不适的程度很轻?人们可以思索,是否正好相反,选择主动的、有雄心的生活给予她们这种天赋,因为女人对她的不适的关注加剧了这种不适:女运动员、行动的女人,不像其他女人那么感到痛苦,因为她们不介意自己的痛苦。当然,也有机体上的原因,我见过有些体格强壮的女人每个月要在床上躺上二十四小时,忍受无情的折磨,但她们的事业从未因此而受到阻碍。
我深信,落在女人身上的大部分不适和病痛,都有精神原因:妇科医生是这样告诉我的。正由于我所说的精神紧张,由于女人承担的各种任务,由于她们在其中挣扎的矛盾,她们一直疲乏不堪,用尽她们的力气:这并不意味着,她们的病痛是想象出来的,病痛就像其反映的处境,是真实的、强烈的。但处境不取决于身体,是身体取决于处境。因此,当工作的女人在社会上拥有她该有的位置时,她的健康状况不会损害她的工作:相反,工作会大大有助于她的生理平衡,不让她只是一味关注身体。
电影《包法利夫人》剧照
女人不能使人产生安全感,她故作高傲,她夸大,她做得过分在事务和管理中,她表现得一丝不苟、吹毛求疵、动辄咄咄逼人。就像在学习上,她缺乏从容、奔放和勇气。为了成功,她变得拘谨。她的行动是一系列的挑战和对自己的抽象肯定。这是缺乏自信产生的最大弊端:主体不能忘掉自己。这个主体不能豪迈地奔向一个目标,而力求做出别人要求的价值表现。
在大胆地投向目标时,会有遭受挫折的危险,但也可以达到意想不到的结果,谨慎会导致平庸。在女人身上很少遇到对冒险、不求结果的体验的兴趣和没有功利的好奇心:她力图“从事一门职业”,就像别人要为自己建造幸福:她受到男性世界的支配和围困,没有胆量砸烂天花板,不能热情地投入计划中:她仍然把她的生活看做一项内在性的事业:她不是指向一个目标,而是通过对象指向主体的成功。
从女人承认变老那一天起,她的处境改变了。至今,她还是一个年轻女人,与神秘地使她变丑和变形的不幸作激烈斗争:她变成一个无性别的、但达到完成阶段的不同的存在: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可以认为,这时她绝经的危机已经过去。但不应该下结论说,今后她的生活变得容易。
当她放弃与时间的厄运斗争时,另一种战斗开始了:她必须在人间保持一席之地。女人正是在她的秋天和冬天摆脱枷锁:她以自己的年龄为借口,逃避压在身上的苦差事: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不再被他吓倒,她避开他的拥抱,在他身边——以友好的、冷淡的或者敌意的态度——安排属于自己的生活:如果他比她老得快,她就把夫妇的领导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她也可以让自己不顾时尚和舆论,她免去上流社会的义务、不再关心节食和美容。
至于她的孩子们,他们已经长大,不再需要她,他们结了婚,离开了家。她摆脱了义务,终于发现自己的自由。不幸的是,在每个女人的历史里,重复出现我们在女人的历史中看到过的这个事实:女人总是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发现这自由。这种重复并非偶然:父权制社会给予一切女人的职能受奴役的面貌,女人只有在失去一切有效性时才摆脱奴役地位。
将近五十岁时,她充分占有自己的力量,感到自己富有经验:男人正是接近这个年龄时达到最高的地位、最重要的岗位,至于她,她已经要退休了。人们只告诉过她要忠诚,如今任何人都不再要求她忠诚。她变得无用,不能证明自己生存的必要性,她望着余生毫无希望的漫长岁月,喃喃地说:“没有人需要我了!”
电影《时时刻刻》剧照
女人的不幸就在于她受到几乎不可抗拒的诱惑包围,
一切都促使她走上容易走的斜坡:
人们非但不鼓励她奋斗,反而对她说,
她只要听之任之滑下去,就会到达极乐的天堂;
当她发觉受到海市蜃楼的欺骗时,为时已晚;
她的力量在这种冒险中已经消耗殆尽。